第十八章 情怯

江寧嘉南王府東暖房外,花非花正為胭脂煎藥,江留醉跑裏跑外端茶送水。他陪著胭脂說話,笑聲透過重重簾幕傳來,襯著院中臘梅枝頭小鳥的啼叫,讓花非花不時忘記手上的事。

借了把芭蕉扇扇煽火,藥罐裏褐色的汁液慢吞吞吐著小泡,抑郁地翻騰,坑坑窪窪的都是心事。心火難熄,噼裏啪啦散開的不只是藥汁。

此身如在局外。藥已熟透,夾雜藥香與苦味四溢,煎藥人的心眾味雜陳稱。屋內說笑聲更響,她卻一句也聽不清。

“藥好了沒?”江留醉突然閃現跟前,雙眸格外明亮。花非花低頭去看,沸騰的藥汁正哭訴著煎熬的不滿,早煮過了頭。

“好了。”她伸手去拿。

“哎,小心燙!我來。”他手上繞了厚厚的棉布,殷勤地從爐上取下藥罐,殷勤地倒滿一瓷碗,殷勤地端進房去。走到門口又想起她,回頭說道:“你也累了,去歇著吧。”

此身已在局外,她明白了心中的患得患失,聽見心聲時,花非花默然無語。

她凝滯的嘴角微微動了動,一步一步走回房間,心尚留在原處。推開房門時,有回頭一瞥的沖動,卻終究忍住,聽見笑語歡聲再度傳來。

“苦藥來了,敢喝不敢?”

“良藥苦口,你一番好意,我怎能不領情?”

聽得出眉眼傳情。她摔手進屋,把自己埋在柔如青絲的床上,一擡眼,黑漆描金床板上畫的是娥皇女英。花非花怔怔望了兩眼,兀自搖頭,長長吐出一口氣,心已平了,索性丟下心事,倒頭大睡。

雖有說放便放的本事,夢裏卻不得安寧。見到他趕路時,始終與胭脂同乘一騎,摟摟抱抱親熱異常。她一人孤零零跟在後面,好生落寞。心裏一急,她的眼就睜開了。第一眼觸及的竟是他的臉,正對著她嘆氣,“你呀,真不小心,坐著睡了,也不蓋被。太累了?”

她坐直了身,笑道:“怎麽不陪人家,倒有工夫瞧我?”說完發覺話裏不是味兒,臉一紅,才看到身上正披著層被,暖暖的。

“她睡了。你別像她,病了我可忙不過來。”江留醉想到酈伊傑不覺嘆息,這一路上走來紛亂不斷,好在有花非花在旁。

“只怕我這庸醫想生病也難,打小就沒人管,練煉出硬命一條,想死都不容易。”

他新奇地瞧她,“奇怪,認識你至今,你從來沒如此說過話。”

“這樣說話又如何?”她紋絲不動的臉始終沒有笑意,反帶了倔強倔犟。

“很嗆。”他耳朵裏辣辣的,然而這句仍有玩笑的意味。

她淡淡地說道:“一個人不可能只有一個模樣,難道我隨時隨地都該不瘟不火、不痛不癢?”

他愣住了,不知她為何突然激烈。昔日她的揮灑自若讓他欽佩欣賞,而眼前這微慍執拗的脾氣亦有可愛之處。哪個樣子更好?他說不上來。

“我要歇息了。”花非花翻身朝內,下了逐客令。

一時摸不清她心裏所想,江留醉只好悻悻地退出去,滿腹不是滋味。唉,女人心思。

出門時沾到纏綿細雨,天變臉甚快,仿佛有點小姐脾氣。他撲哧一笑,回頭對屋裏的人叫道:“天要下雨,你要生氣,我懂啦!一會兒再來看你。”

出得屋來,想起金無憂是為嘉南王府的失銀案病逝,頓生悲戚之情。尋了酒菜,他一個人在廊間燒起紙錢。嘉南王府的家將見他是陪康和王來的,也不攔他,只是囑咐除了大道外,別的小路一概不要亂走。江留醉心知王府機關是斷魂親自打造,不敢造次,喏喏稱是。

陰雨綿綿配上他哀戚的心情倒也適合。他燒了片刻,哭了一場,見時候不早,一個人落寞地往回走。穿過長廊,不經意間聽到旁邊屋裏一個家丁問身邊的人道:“王爺平日吩咐的藥還煎不煎?”

他沒注意,繼續走,順耳聽到一人接口道:“王爺不在,煎了藥誰送?!還是不煎了罷。”前面那人笑嘻嘻地答道:“也不知前陣神醫來,是給誰看病……”另一人道:“噤聲!王爺不是不許說這事麽?”那人嘀咕道:“好在王爺不在……”

江留醉的腳立即被釘在地上。嘉南王無痛無病,還能和酈遜之打上一架,這藥自然不是煎與他喝。為何嘉南王不在府上,家丁就不知這藥該送與何人?唯有一個解釋:送藥的是嘉南王自己!

能讓嘉南王親自送藥,這人的身份真是不簡單。江留醉忽地想起白天見到的金無慮,總覺不對。細想一陣,不禁自言自語道:“怪哉!”說完一驚,為什麽當時不多問兩句?聞說金無憂、金無慮兩兄弟雖然身份天淵之別,卻絲毫沒減了兄弟情分。兩年前金無憂擒拿洞庭湖十五家兇殺案主謀於淮海時不慎中計被擒,是金無慮獨闖於淮海的逍遙幫,一個人將大哥救了出來。是了,金無憂剛過世不久,金無慮是性情中人,怎會毫無悲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