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子(第3/6頁)

“給老子滾開,老子什麽時候需要人幫忙守門了?”師傅大步走出來,第一次看了阿鋒一眼:“不過你還沒資格進老子的院子。”

阿鋒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後退了幾步,退到院門前——之前所有挑戰者站的地方。

我沒有理由再阻止,正像他說的,但凡用刀的,誰肯屈居第三?更何況他是阿鋒,他愛刀如命。

我唯一的朋友和唯一的師傅決戰,這場可能決定天下第一刀歸屬的決戰,目擊者只有我一個人。

師傅拔刀,他的刀快似奔雷,狂如黃沙,只一刹那光芒,就已經鋪天蓋地而來。晴空驚雷,誰人能閃?漫天黃沙,誰人能逃?

我的目光在刀光中沉陷、陶醉,卻在另一道刀光中驚醒。

阿鋒拔刀。

那是無數個寒夜裏閃爍出來的微光,夭矯如電,輾轉間已撕裂風沙。

我上前抱住師傅,阿鋒的刀插在他胸口上。

我不難過,這是拿刀那一刻起就要準備面對的命運。

師傅終究是老了,老了偏不服老,還整天吃肉喝酒玩女人,這不是活該去死嗎?

我不難過,這個老東西這些年花了我多少銀子!

我只是覺得,心裏好像有一個很重要的地方突然沒有了,空落落的,有一點點難受。

“老子都要死了,你就不能給個笑臉?跟老子學刀有這麽苦大仇深?既然你不願意……”師傅看著我,一臉的嫌棄,“老子的刀還是傳給你,你就給老子苦一輩子臉吧!”

他像老小孩一樣開心地笑了。

我氣急了,抱著他,嘲笑他:“你不是說這世上沒有什麽問題是你不能用刀來解決的嗎?現在還有臉說這話嗎?”

“蠢貨!”師傅掙紮著呸了一聲,“老子這不是用刀解決了自己嗎?哈哈哈哈……”

他大笑著死去,到死都沒有再看阿鋒一眼,到死都得意著我的無話反駁。

阿鋒始終不動,閉目回味這一戰,從天亮到天黑。

師傅曾說,天下第一刀還沒有出生呢。

但是他錯了。

天下第一刀,出生,並且長成了。

長夜漫漫,我坐於師傅靈前,一言不發。

師傅沒有妻兒,只有刀。

師傅沒有親人,只有我。

十五年來,我第一次沒有陪阿鋒練刀,以後也不會。

用刀者死於刀,雖然師傅死得其所,但畢竟殺他的人是阿鋒,讓我連報仇的方向都沒有。

他沒有切我師傅的手指,他知道那樣我會跟他拼命。阿鋒很了解我,他不會給我拼命的理由。

阿鋒睜開眼睛,似乎黑夜生電。

他第一次走進院子裏,到師傅的靈前上了香,很認真地磕了三個頭。

磕完頭,他看著我:“我想要漫磋嗟。”

阿鋒很認真地看著我:“我需要一把好刀,只有它配得上我。”

漫磋嗟是師傅留給我的刀。

師傅說,男兒到死心如鐵,人間情事漫磋嗟。

斬斷情絲之刀,必然是最快最利之刀。

阿鋒說得很認真。

我不知道該怎麽反駁他。的確,天下第一刀客,只有天下第一名刀來配。

我把漫磋嗟丟給了他,轉身就走,也把這大漠黃沙裏最有名的院子留給了他。

老頭子,你很失望吧?

你不肯教阿鋒,我卻去教。

你要我守門,我卻讓阿鋒去守。

你把刀留給我,我卻讓給了阿鋒。

你要是生氣,就爬起來罵我啊?我給你包下綠洲城裏最紅的十個姑娘,讓你嫖十天十夜。

誰讓你那麽容易就死了?誰還會在乎一個死人生不生氣啊?

誰在乎呢?

我本就不喜歡練武,不喜歡刀。

我本就只喜歡提筆賦詩的夜、騎驢吹笛的春、院裏沐風的弦琴和會跳舞的姑娘。

我忽然很想小柔。

隔鄉萬裏,終見歸期。

十裏繁華,錦繡江南。我的家在江南最豪華的大院,高樓深院,飛檐鬥角。

我回來時,高朋滿座,貴客盈門。

父親拉著我的手,自豪地宣布:“這是我的兒子,跟‘天下第二刀’學刀十五年,今日出師歸家!”

有人問:“令師打遍天下無敵手,為何只肯自稱天下第二呢?”

我正想把老頭子臭屁的回答原樣搬出來,父親已經更臭屁地回答:“因為他殺人從來不用第二刀!”

全場驚呼,沸反盈天。

不少貴婦少女激動得滿臉通紅,我卻沒有看到小柔的面容。

我按最無可挑剔的禮儀微笑致意,自矜地點頭。

我練刀十五年,小柔等了我十五年。

家裏迫她嫁人,她抵死不從。

她說她始終記得我的琴聲,在每個午夜夢回時響起;始終留著我給她寫的情詩,臨摹了一遍又一遍。

江南第一美人,追求者如過江之鯽,但在我回來之後,全都銷聲匿跡。因為全江南都知道,我師傅殺人從來不用第二刀,而我學刀十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