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子

很多年前師傅告訴我,這世上沒有什麽問題是不能夠用刀來解決的。唯一要考慮的,是刀夠不夠快。

很多年前師傅告訴我,這世上沒有什麽問題是不能夠用刀來解決的。

唯一要考慮的,是刀夠不夠快。

當我把這話轉述給阿鋒的時候,我看見他的眼睛裏閃過一道光。那是我說不清的東西,但我知道,他找到了他想要的。

我覺得師傅說的話不全對,但我不知道怎麽反駁他。

就像十年前父親發狂般撕碎我的舊書,怒聲問我:“你到底要不要學武?不學武,將來你怎麽守住這偌大的家業?”

我不知道怎麽反駁,所以在他砸爛我的棋盤之前,我說:“我喜歡刀!”

所以我被送到了大漠,拜了“天下第二刀”為師。

如果換成阿鋒,他若覺得我師傅說得不對,他也不會反駁。因為阿鋒知道那樣做沒有意義,他不做沒有意義的事情。

我不喜歡練武,也不喜歡刀,我喜歡提筆賦詩的夜、騎驢吹笛的春、院裏沐風的弦琴和會跳舞的姑娘。

但阿鋒喜歡。他看手中刀的眼神,跟我表哥偷看丫鬟洗澡時的眼神一樣炙熱。為什麽我對這個眼神印象特別深刻?因為表哥當時也帶上了我。那年表哥十二歲,我十歲。父親揍我們用的竹條,比我的身子還要長。

可師傅不肯教他。

阿鋒千裏迢迢一個人跋涉到大漠,在師傅門前跪了七天七夜,但師傅就是不肯收他。

師傅說他心思太重,持刀難正。刀不正,則大勢難成;刀無大勢,則入鬼道矣。

師傅嘰裏呱啦說了很多,但我知道真正的原因——阿鋒沒有錢,交不出一千兩金子。

當年父親帶我來大漠時,師傅說了更多不肯收我的理由,但我父親用一千兩金子讓他閉了嘴。

金子是個好東西,可以讓師傅吃肉喝酒玩女人,可以讓他鮮衣怒馬扮豪客,可以讓“天下第二刀”盡心教導一個無心學武的人。

阿鋒太喜歡練武,太喜歡刀。

當我第七天給他送饅頭的時候,我勸他:“回去吧,阿鋒。我師傅心如鐵石,你就是跪死在這裏,他也不會教你的。”

阿鋒突然趴在我面前——五體投地的那種趴,他全身都貼著沙子,唯有頭竭力揚起凝視著我,活像一條瀕死的魚在沙漠中掙紮求水。

因為身體虛弱,他的聲音沙啞得如同黃沙:“你教我。”

我嚇了一跳,我想說“不行,我哪裏會教人”,我想說我自己都不想學……可是我看到他的眼神——希冀又絕望、淡漠又渴求,我一句話都說不出口。

如果我拒絕了,他真的會死。

阿鋒自己搭了一座小木屋,一開始就搭在師傅院前。

有一天師傅教我練刀時,隨手一抖,晃出一團美麗的刀花,如陣雨點落梨花。梨花落盡後,木屋支離破碎,只剩一條條木板如花瓣般整齊綻開,花心是愣怔原地一動不動的阿鋒。

“抱歉,手抖了。”師傅跟阿鋒道歉,可他的眼中仍是淡漠如鐵。

我很擔心,我以為阿鋒嚇傻了。

但事實證明我錯了,阿鋒眼神狂熱,仍陷在那朵炫目的刀花中。

事實證明師傅也錯了。

對一個眼裏只有刀的人,怎麽能用刀去拒絕?

阿鋒很快又搭了一座小木屋,這次搭在師傅的院子後面,大約百步的距離。木屋裏簡陋得只有一張木床。

我每天給他送一些吃的,雖然我不能像我父親一樣隨意丟出一千兩金子讓師傅收下他,但養一個人的錢,我還是拿得出來的。

“兩個饅頭,一文錢。一碗面,兩文錢。一碗茶,一文錢。”

阿鋒總絮絮叨叨地算賬,他說:“我會還的。”

他說這話的時候眼睛直盯著我,異常認真。

我不懂這些小消費的價格,但我也知道,一碗送到沙漠裏的茶,價格何止會翻十倍?況且我喝的茶怎麽可能是一文錢一碗那種?從師傅每次肉痛的眼神中就可以看出來。

但這些話我永遠不會說。對阿鋒來說,幾百文錢和幾百兩銀子沒什麽區別,都是他很難還的數字。

我更清楚的是,他會還的。

每天晚上,我都會把當天師傅教的刀法演給阿鋒看,轉述師傅說的每一句話。

不評價、不質疑、不崇拜,我把師傅教的一切,還原給阿鋒,不加一點自己的主觀看法。因為我知道,我教不了阿鋒,我不能影響他。

我跟阿鋒成了朋友,彼此唯一的朋友。我太有錢,所以我沒有朋友。阿鋒太窮,所以他也沒有朋友。

阿鋒進境很快,我一個白天學會的東西,他兩個時辰就學會了。

大漠的黑夜很冷,他拔刀夜舞,似能切割寒風。

阿鋒問我:“你不是左撇子,為什麽一直用左手練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