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子(第2/6頁)

我很認真地告訴他:“我的右手是用來寫字、用來撫琴、用來落子的。”

雖然我已經很久沒有寫字、沒有撫琴、沒有落子,可至少我為自己保留了一半的生活。我這樣安慰自己。

阿鋒很認真地跟我說:“你以後想做什麽就做什麽,想看書就看書,想寫詩就寫詩。等我練成刀法後,你可以想幹什麽就幹什麽。”

我當時很感動。我覺得我可以反駁父親反駁師傅了。可是我忘了,這句話仍是在說,想做什麽就做什麽,需要用刀來保證,盡管是用另一個人的刀。

師傅是“天下第二刀”,威名赫赫。

這意味著,麻煩也不會太少。虛名累人,虛名也吸引人。

經常會有人跋涉而至,請師傅“指教”。

師傅來者不拒,他很負責地“指教”每一個來挑戰的武者,留下他們的一根手指——大拇指。

這意味著,來請師傅指教的刀客,從此都再拿不住刀。

手指穿在一起,掛在院門前,像一串串的辣椒,在黃沙裏風幹。

但刀客們還是不曾間歇,每個月都會來一個挑戰的刀客,前仆後繼,只為留下自己的大拇指與拔刀的夢。

看著一張張棄刀後悲痛欲絕的臉,我很不理解刀客們的狂熱,更不理解既然他們如此愛刀,又為何不珍惜自己拿刀的可能。

阿鋒似乎很理解。每個月初一,師傅“指教”的日子,他都會早早蹲在院前最大的白楊樹旁,注視著每一個前來挑戰的刀客,從他們走路的姿勢看起,不放過任何細節。

我從沒看過師傅出第二刀。

每次有刀客千裏跋涉而來,風塵仆仆,黃沙遮面,師傅出門,拔刀,歸鞘,轉身。

只剩一根跌落的手指、一柄無人拿捏的刀。

我的工作就是默默上前,把手指撿起,加到院門前的手指串中。

有一天我問師傅:“師傅,你這麽厲害,為什麽只是天下第二刀?天下第一是誰?”

師傅歸刀入鞘,一臉落寞地說:“天下第一還沒有出生。“

我撇了撇嘴,真……臭屁啊。

但不得不承認的是,我的確想象不出還有誰能打得過我師傅。倘若師傅始終不肯承認自己是天下第一,那麽全天下的人也就只能爭奪第三了。

後來有一天,師傅說:“老子累了,以後每月初一就你去應付吧。跟老子學了這麽久,你也該起點作用了。”

我暗暗撇嘴:“你每次去綠洲城裏最大的青樓玩最紅的姑娘,不都是我出的錢?現在說我沒作用了,找我要錢的時候可不是這個態度啊。”

我沒有拒絕的理由,從我拿上刀的那天起,我就沒有拒絕拔刀的理由。但我不想切別人的大拇指,因為我總覺得,摧毀一個人的夢想,實在太過殘忍。

阿鋒問我:“如果不切掉他們的大拇指,你知道會有多少人來挑戰嗎?”

不等我回答,阿鋒又問:“你知道全天下用刀的武者有多少人嗎?但凡用刀的,誰肯屈居第三?”

不等我回答,阿鋒說:“如果你不喜歡的話,每個月初一,我替你去應付吧。”

當我轉達給師傅的時候,師傅撇了撇嘴:“隨便他。死了可別怨老子。”

阿鋒開始了“指教”生活,每個月守在院門前等人拔刀。

每一個跋涉來此的刀客都勃然大怒,即便是“天下第二刀”,又如何能用一個黃口小兒侮辱他們?

他們或者義憤填膺,或者破口大罵,或者冷嘲熱諷。

然而阿鋒拔刀的時候,他們都閉了嘴。

與師傅親自出手的結果一樣,沒有一個刀客能進得了院門。

唯一不一樣的是,阿鋒會留下他們的兩根手指——兩只手的大拇指。

因為阿鋒知道,有的人左手用刀也用得很好,比如我。

“既然賭上全部來挑戰,就要有輸掉全部的覺悟。”阿鋒啃著饅頭,平靜地跟我說。

我不知道怎麽反駁。

我曾以為日子就將永遠這麽繼續下去。我將永遠與刀為伍,與黃沙為伴,生活裏永遠只有兩個人——阿鋒和師傅。

我似乎已經忘記了提筆賦詩的夜、騎驢吹笛的春、院裏沐風的弦琴,和……和什麽來著?

對了,還有會跳舞的姑娘。我記得她叫小柔。我記得我撫琴時她翩翩起舞,我記得我看她時她羞赧一笑。黃沙砥礪了我的皮膚、我的心,卻讓有些記憶更加清晰。

我已學刀十五年,父親似乎遺忘了我。

直到有一天,阿鋒要進院門,手握長刀。刀是之前無數刀客留下的其中一柄,毫無特色,樣式普通。

阿鋒從不進師傅的院子,師傅也從來吝嗇看他一眼。他們似乎達成了某種默契,只通過我來中轉意見。

我立在門口,不肯稍讓。

阿鋒只是看著我,目光堅定得沒有一絲波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