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賀冶年(第4/9頁)

“李爺說的正在理呢。”那小太監不便久留,嗒嗒的腳步聲遠去。

“師傅,蠟燭換過了。”小順子出來請辟邪,“師傅在看什麽呢?”他一樣擡頭看著狹窄的天空,“流星?”

辟邪撲哧一笑,沉默了一會兒道:“小順子,你可要記得,凡是美麗純潔的東西,都和這流星一般,不會持久。你為它迷惑依戀的時候,它已經消逝沉淪了。”

“啊?”小順子撓著腦袋,“什麽算是美麗純潔的東西?”

“春花、秋月……”

小順子呵呵地笑,“師傅,我都替你覺得難為情。”

“人心。”辟邪轉過目光道,“純良的人心是世上最易腐朽的東西,所以……”

“所以,不可輕信。”小順子道。

“儒子可教。”

“六爺麽?”司禮監提領乾清宮關防的太監聽見辟邪的聲音,上前道,“姜統領要我傳個信來——總督京營戎政賀冶年府裏傳來消息,賀大人病危。”

賀冶年的病來來回回折騰了小半個月,辟邪因同在京營當差,不但自己去看過一回,又奉皇命探視了多次。因太醫說了實話,賀府便早悄悄備下了壽木,家中人等都圍在病室附近,等著他交待後事。到了二月十九日,賀冶年卻突然精神了起來,張目能言,叫人替他擦了遍臉,支撐著坐起身,還喝了些參湯。

他第一句話,卻是問伺候在床邊的賀天慶,“朝廷裏……有誰在麽?”

“姜放在。這些日子每天都來。”

“難為他了。”賀冶年吃力地道,“請進來,我有話說。”

賀天慶微作猶豫,才出去相請。姜放大步流星邁進屋來,一望之下道:“總督大人看起來是大安了。”

賀冶年搖頭笑道:“回光返照罷了。”

姜放坐在他身邊道:“賀兄有什麽吩咐,盡管直說。”

“姜兄,”賀冶年見眾人都退出了,才道,“你我同年從軍,共擊匈奴,算不算有些同袍之誼?”

“當然。”

“你我一同選作大內侍衛,相互扶持,也有聯手退敵的時候,算不算有些同僚的情分?”

“有。”

“既然如此,你告訴我,我領兵盡責二十余載,所向披糜,今日裏,只求戰死沙場卻不得,反而手中無兵無將,無劍無槍;上,主公猜忌;下,舊部離散,是為何故?”

他娓娓道來,不見有半分怨恨質問,令姜放遲疑不定。賀冶年微微一笑,“姜兄,十幾年前,你、我再加上劉思亥,也能稱得上北軍三俊,也曾惺惺相惜,引為知己,是何時開始生分的呢。”

姜放道:“賀兄心裏真正的主上,和我侍奉的並非一人,故而漸漸分歧。”

“不錯,你我並無私怨,然而朝中激流湍湧,擇主猶如擇木,我抱錯了一根朽木,所以沉淪,怨不得人。”他喘了口氣,再度振奮精神,“我賀氏一門,五十年間上將七員,到我這一代,只剩下我們兄弟二人從戎,我眼看是不行了,而我兄弟天慶,卻不是個很懂事的人,仗著我的官職,從來都有些不知輕重。姜兄與我同僚二十載,就如他的兄長一般,請姜兄替我照顧管教於他。”

姜放道:“賀兄既然這麽說了,我本不應推辭,只是天慶兄弟早已成年,不一定願意聽我的話。”

“你是他的主將,以軍令約束他,不會不從。我只求他不要像我這般,卷在朝廷紛爭裏,但願他能一心一意地做他的軍官,殺敵報國,就算有朝一日為國捐軀,也是死得其所,比我強上萬分。”

“原來如此。”姜放點頭道,“賀兄的意思我明白了。”

“好。”賀冶年不住微笑,精神又開始渙散。

姜放見狀,忙叫了大夫和賀冶年親屬進來,賀府頓時一陣忙亂。姜放坐在不遠的小客廳裏,聽得出來進去的腳步聲不斷,小半個時辰後,似乎是賀冶年大叫了一聲:“他忘了我了……”病室那處猛的一靜,之後便是搶天慟地的悲嚎。

姜放默然走出賀府,哭聲已透過幾重院子傳出,門前小廝似乎帶著樹倒猢猻散的茫然,愣了半天才趕著替他牽過馬來。

天氣還真是暖和,姜放放縱韁繩提馬緩行,心中被陽光烤成一團懶洋洋的炙熱——明知是火燒般的難過,卻又沒有氣力發作——姜放被無奈糾纏許久,擡起頭,發現坐騎已將自己帶過了雙秋橋。蘭亭巷前百廢待興,牌樓燒去,卻改作了三層的花樓,工匠正細筆在梁枋上繪彩;一路翠頂竹蓬也恢復了舊觀,將陽光映成了蔥綠,照得行人都是面有菜色。

棲霞院的人遠遠便來相迎,棲霞聞訊連忙重新點了胭脂,新梳了頭,才趕過來。

“怎麽最近不見你的人?小合口可忙?”她從姜放身後抱住他堅實的後背,輕聲道。

姜放望著窗外新竹,仍是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