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攻守勢異

城外黑沉沉的悄無動靜,突然間,山野裏亮起一點火光,螢火般跳動幾下,忽如瘟疫蔓延,滿山遍野火光大盛,匯聚成流,向城門蜿蜒淌來。

“這麽多人?”陸漸倒吸一口冷氣。谷縝也覺吃驚,心想倭寇的人數向來不滿一千,這麽看來,來了何止萬人。轉眼望去,沈、胡二人附耳交談,神色十分凝重,谷縝不禁心頭快意:“沈瘸子設的狐狸套,卻來了一頭餓獅子,不,哈哈,一頭大象才是。好啊,沈瘸子,看是你捉它,還是它吃你。”

火流壓地而來,夾雜咆哮吼叫,初如松濤起伏,漸有山崩海裂之勢。城頭的明軍被那吼聲沖擊,兩股戰戰,立足不穩。

火光越近,當先的倭寇面目可辨,有的身披重鎧,頭戴角盔;有的布袍鬼面,赤足狂奔。千百口長刀冷光四射,寒氣沖天。

沈、胡停止對語,互看一眼,臉上均有決然神氣。一時間,城開如故,倭軍擁入,這當兒,忽聽一聲厲叫:“有伏兵,快退……”嗓音又高又尖,陸漸一擡眼,只見一人站在外郭,披頭散發,瞪著血紅雙眼,勢如惡狼沖天哀號。

“桓中缺!”陸漸脫口而出。忽見沈舟虛羽扇一指,箭雨飆出,桓中缺被罩了個正著,身中數十箭,形如刺猬,重重跌在倭寇陣前。

事變倉卒,當先的倭寇望著一堆血肉,驚得呆了,不及後退,身後的倭軍已沖了上來。

依照沈舟虛之計,先除城內倭寇,再於外郭內城間布下圈套,虛開城門,誘入汪直圍殲。誰知桓中缺竟不怕死,叫破埋伏。沈舟虛無奈提前發動,羽扇再指,炮銃齊鳴,百余名倭寇首當其沖,嗷嗷慘號,血流滿地。

陸漸瞧得心驚,忽聽谷縝一聲冷笑,說道:“沈瘸子打仗是個外行。”陸漸奇道:“怎麽說?”

谷縝道:“前方倭人聽見桓中缺的叫聲,目睹他的死狀,因而生亂,倘若放任自流,勢必向後反沖,擾亂本軍的陣腳。這就叫做借力打力,因敵制敵。可是沈瘸子圖一時之快,一輪炮將這些倭寇打得非死即傷,替汪直除去了大患。我若是胡宗憲,先定他一個‘指揮不力’,打他三百軍棍。”他賣弄智謀,眉飛色舞,仿佛當真按住沈舟虛,大打軍棍出氣。

忽聽倭陣中鑼聲大作,鳴金退兵。這支倭軍,大半是來自東瀛的真倭,有大隅、豐後諸島的漁民,也有薩摩浪人。倭人既憨且勇,崇尚權威,只需統帥令下,是戰是退,決無二話。華人“假倭”較少,如汪直、徐海之流,要麽統帥三軍,要麽專為向導,險惡之處尤勝真倭。

銅鑼一響,幾排倭人持盾搶上,抵擋城頭炮石,余下的倭軍整而不亂,從容退向城外,幾輪炮石打過,倭人盡已退出城門。

陸漸正覺可惜,忽見沈舟虛羽扇再指,城頭放起一盞孔明燈,悠悠蕩蕩,飄至半空。一時間,倭軍陣後燃起點點火光,好似一陣疾風席卷而來。倭軍起初中伏,尚且能退,如今腹背受敵,登時起了一陣騷動。

陸漸訝道:“倭寇背後也有官軍?”谷縝道:“那是俞大猷。”陸漸醒悟過來:“是了,徐海也曾說,俞大猷出城了。”

谷縝道:“他明裏帶兵出城,前往沈莊,倭寇當他中計,自然放心攻城。萬不料俞大猷走到半途,殺了個回馬槍,轉而埋伏在倭軍後面。倭寇攻城,他攻倭寇。哼,沈瘸子這一條連環計使得好毒。”陸漸不悅道:“谷縝,你幫誰說話?不知道的,還當你是倭寇呢!”

“我誰也不幫。”谷縝冷冷道,“我只幫我自己。”陸漸不覺默然,心想谷縝聰明絕頂,怎麽解不開這個心結,換了自己,生母總是生母,恨得一時也恨不了一世。但他想來容易,卻不知這世人越是聰明,心事越多,谷縝縱是灑脫,也不能免俗。

突然間,海螺聲起,激越蒼涼, 在城池上空沖決回蕩,跟著“咚咚咚”戰鼓雷鳴,倭軍一掃頹勢,又向城內奔來。奔至城門,隨那鼓聲分成三隊:一隊五千,密集成陣,在門前阻擋俞大猷;一隊三千,牽制內城明軍;剩下兩千精銳,沿著石階,直撲外郭。

刹那間,雙方進退攻守,直如犬牙交錯。外郭明軍箭石傾落,倭軍死傷枕藉,箭石鉛丸撞擊鐵甲鐵盔,叮叮之聲密如急雨。

谷縝忽地贊道:“汪老賊有些門道!”陸漸問道:“什麽門道?”谷縝將手一指:“你看,倭寇攻下外郭,會當如何?”

陸漸凝目一觀,失聲道:“不好。”谷縝道:“怎麽不好?”陸漸道:“外郭淪陷,倭人就能將俞大猷擋在城外,這前後夾攻之勢豈不破了?”

“好見識!”谷縝瞧著陸漸,眼裏閃過一絲驚訝,“如果外郭失守,明軍地利盡失,汪直進可攻,退可守,乃是反客為主、死中覓活的殺招。這老賊不愧是混世魔王,能於混亂中瞧出勝負之機、死生之地。今日之戰,誰得外郭,誰是贏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