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 愛河縱涸須千劫 苦海難量為一慈(第4/12頁)

韋小寶微笑道:“師侄也說得是,想我佛割肉喂鷹,舍身飼虎,實是大慈大悲之至。那些喇嘛雖然兇頑,比之惡鷹猛虎,總究會好些,那麽我們舍身以如惡喇嘛之願,也是大慈大悲之心。”澄觀合十道:“師叔妙慧,令人敬服。”韋小寶道:“昔日玉林大師曾有言道:‘出家人與世無爭,逆來順受。清涼寺倘然真有禍殃,那也是在劫難逃。’我們一齊在惡喇嘛刀下圓寂,同赴西方極樂世界,一路甚是熱鬧,倒也有趣得緊。”

眾僧面面相覷,均想韋小寶的話雖也言之成理,畢竟太過迂腐,恐怕是錯解了佛法。澄心、澄通又覺這些言語與他平素為人全然不合,料想他說的是反話,多半是要激得玉林與行癡自行出言求救。只有澄觀一人信之不疑,歡喜贊嘆。

眾僧默然半晌。行顛突然大聲道:“師父曾說,西藏喇嘛要捉了師兄去,乃是想虐害萬民,要占咱們這花花世界。咱們自己的生死不打緊,千千萬萬百姓都受他們欺侮壓迫,豈不是大大的罪業?師父曾道,咱們決不能任由他們如此胡作非為。”

韋小寶點頭道:“師兄這番話很是有理,比之小衲所見,又高了一層。只是眼下喇嘛勢大,咱們只怕寡不敵眾。”行顛道:“我們保護了師父師兄,沖將出去,料想惡喇嘛也擋不住。”韋小寶道:“就恐怕爭鬥一起,不免要殺傷眾喇嘛的性命。阿彌陀佛,我佛有好生之德,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殺人一命,如拆八級寶塔。釋家諸戒,首戒殺生。這便如何是好?”行顛道:“是他們要來殺人,我們迫不得已,但求自保。能夠不殺人,當然最好,可也不能眼睜睜的束手待斃。”

忽然門外腳步聲響,少林僧澄覺快步進來,說道:“啟稟方丈師叔:山下眾喇嘛剛才一齊上山,又逼近了約莫一百丈,停了下來。”韋小寶道:“為什麽上了一段路,卻又停下?恐怕是忽受我佛感化,生了悔悟之心,明白了回頭是岸的道理。”

行顛大聲道:“不是的,不是的,他們只待天一黑,便一鼓作氣,沖進來了。”他昔年是正黃旗大將,進關時身經百戰,深知行軍打仗之法,後來才做順治的禦前侍衛總管。

韋小寶道:“待他們一進本寺大雄寶殿,見到我佛如來的莊嚴寶相,忽然懸……懸什麽勒馬,也是有的。”行顛怒道:“你這位小方丈,實在胡……胡……唉,不會的。”他本想說“實在胡塗”,總算想到不可對方丈無禮,話到口邊,忽然懸崖勒馬。

玉林一直默不作聲,聽著眾人辯論,眼見行顛額頭青筋迸現,說話越來越大聲,微微一笑,說道:“行顛,你自己才實在胡塗。方丈大師早已智珠在握,成竹在胸,你又何必多所憂慮?”行顛一怔,道:“啊,原來方丈大師早有妙策。”

韋小寶愁眉苦臉,說道:“我妙策是沒有。三十六計,走為上計,大家既然都說沖出去的好,那麽咱們就沖出去罷!只不過若非迫不得已,千萬不可多傷人命。”行顛和澄心等一齊稱是。韋小寶道:“那麽大家收拾收拾,一等天黑,他們還沒動手,咱們先沖了下去。向東沖到阜平縣縣城,這些喇嘛再惡,總不敢公然來攻打縣城。”行顛等又都稱善。

行癡忽然說道:“我是不祥之身,上次已為我殺傷了不少性命。就算這次逃過了厄難,他們仍然死心不息。多造殺業,終無已時。”

行顛道:“師兄,這些惡喇嘛想將你綁架了去,殘害天下百姓。”行癡嘆道:“我是世間禍胎,等得他們到來,我當眾自焚其身,讓他們從此死了這條心,也就是了。”行顛急道:“皇……皇……不,師兄,那是萬萬不可,我代你焚身便是。”行癡微微一笑,道:“你代我焚身,有何用處?他們只是要捉了我去,有所挾制而已。”

眾僧默然半晌。玉林道:“善哉,善哉!行癡已悟大道,這才是佛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真義。”韋小寶心中罵道:“臭和尚,他說的是真義,我說的便是假義了?”玉林又道:“待會眾喇嘛到來,老衲和行癡一同焚身,方丈大師和眾位師兄不可阻攔。”

韋小寶和眾僧面面相覷,盡皆駭然。

行癡緩緩道:“昔日攻城掠地,生靈塗炭,小僧早已百死莫贖。今日得為黎民舍身,亦不過以償當年罪業之萬一。倘若再因小僧而爭鬥不息,多傷人命,那更增我的罪業了。我意已決,還請各位護持,成此因緣。若能由此而感化眾位喇嘛,去惡向善,更是一件好事。”說著站起身來,向韋小寶及少林五僧合十躬身。

澄心等見他神色,顯是心意甚堅,難以進言,只得辭出,回到文殊殿中。韋小寶招集三十六名少林僧,說知此事。眾僧都道,兩位大師要自焚消業,那是萬萬不可,事到臨頭,只好以武力阻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