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回頭見!(第5/6頁)

飛虹一走,鐵腳板拍一拍雙手,喊聲:“罷了!老虎不離窩,蛟龍不離水,老虎離山變成貓,蛟龍離水變蝦米,我的相公你還替我報什麽腳本,我栽給這女孩子了!”說罷,哈哈大笑,他知道既已露形,不必再藏頭露尾,不用人家開口,旋風似的撲到桌上,從食盒內提出兩壺蓮花白來,揭開壺蓋一聞,大贊道:“好酒!好酒!”回頭向仇兒笑道:“小臭要飯,你聞聞!這是小寡婦敬相公的體己物事,比你那半壺酒,強得多了,老臭要飯,這趟沒白跑,先得找補一下,再說別的!”一面說,一面拿起酒壺,嘴對嘴的,咯的先來了一大口,直贊:“好極!好極!不在我們茅台大曲以下!”仇兒忙趕過來,把食盒裏的肴果、點心、杯箸,一樣樣搬到桌上,請鐵腳板和主人坐下對酌。

最奇怪是鐵腳板出這樣遠門,迢迢幾千裏。行李毫無,光身一人,連隨身包裹雨傘,都不帶一樣,頭上依然是一蓬雞窩似的亂發,身上依然是一身七洞八穿,泥垢寸積的破短衫褲,下面依然是一雙熱銅似的精赤瘦毛腿,光著腳板,連草鞋都沒穿一雙,他身上只缺少了一樣東西,一根精鐵的討飯棒,卻沒有拿在手上,不知擱在哪兒了。楊展深知他脾氣,讓他詼諧一陣,吃喝一陣,吃喝到差不多當口,才問他從什麽時候動身?單身到北方來,有什麽重要的事?路上很不好走,怎麽過來的?怎麽會碰著劉孝廉等三個人,又怎樣渡過了黃河?被你偷進塔兒岡尋到我們住所呢?一連串的問他,他統不理會,一口氣,把兩壺蓮花白都喝得點滴不存,才長長地籲口氣,低低喊聲:“痛快!”突又仰頭哈哈大笑,紮手舞腳地說道:“一出夔門,水路到荊襄,旱路到黃河兩岸,可以說,已經變成活地獄。一段路是官軍,一段路是亂民,官軍亂民還沒到的地方,也是成群結隊的遊兵散勇,水盜山匪,不論兵匪,都像蝗蟲過境一般,洗劫一空,道上哪還有正經過客。但是這樣鬼哭神嚎的路上,世間只有一種人,可以隨意出入,安然無事……”他說到這兒,向自己鼻尖一指,笑著說:“只有像我這樣臭要飯,才能放心大膽,安步當車。你想!路上為什麽鬧得這樣亂,這樣兇,無非有的要防要躲,沒有的要搶要殺罷了,不論兵也罷,匪也罷,大家都紅了眼睛,在金銀財寶、美色嬌娘上面,爭殺搶奪,像我一無所有的臭要飯,誰也不會瞧在眼內,這樣,我便安心,走我的清秋大路了。可笑的,一路吃喝住宿不用發愁,兵匪洗劫過的村莊富宅,留下一點劫余,便好像替我預備的一般。可是眼睛看到的,耳朵聽到的,只有一個字‘慘’!不是人世,是地獄,不是人類,是禽獸世界。想從這條路回川,便是臭要飯當中,也只有我鐵腳板一人可走的了,所以固守虎牢關的三位,急得要上吊了。現在你先瞧瞧那位酸氣沖天孝廉公的便信。”說罷,從腰裏掏出一封信來,交與楊展。他接過一看,是劉道貞親筆,信內寫著:“弟偕拙荊,自洛返途,道出偃師,被潰卒遊男所困,拙荊獨力難支,幸遇川南丐俠,仗義解救,得免於難,結伴護行,同赴虎牢,互剖衷曲,始悉丐俠,跋涉千裏,專誠迎君,既諗君狀,回寓坐盼。但兵氛日惡,黃河渡斷,益愁兄駕難以飛渡。正焦盼間,忽有豪客,指名索訪,自稱奉塔兒岡齊氏命,囑先返川,毋庸坐候,並稱計成畫餅。虞翁入網,兄客齊氏,親同貴賓,此則取瑟而歌,意在挪揄。所驚怪者,吾兄何以深入塔岡!齊氏禮待,是否真誠?來客匆匆一晤,倏然別去,不容詰詢。倘況迷離,益滋疑慮。丐俠潛躡來客,誓探真相,此行殊險,惟冀天佑。以內子臆測,綠林尤物,定加青睞,禮待之語,竟或非虛。以兄英傑,豈受牢籠,但荊襄之路已阻,勢須返斾改道,由晉陜入川耳。而弟等三人,大河既阻,進退維谷,形同坐困,其勢更危。惟望吾兄善處齊氏,川圖良謀,加以援手也。風聲鶴唳,心與函馳,丐俠此行,生死系之!”楊展看完劉道貞的信,心裏暗暗慚愧,信內三姑娘已經料到齊寡婦的舉動,正惟女人能識女人,但是自己幾乎成了情俘,此刻想起來,好像做夢一般。但是他們三人,在隔河坐困,潼關危機,一天險似一天,還得趕快想法才好。鐵腳板瞧他雙眉緊湊,看信看得出了神,大笑道:“進士相公,我說他們三人,急得要上吊,不假吧!相公休急,臭要飯雖然虎落平陽,能夠如影隨形的跟著塔兒岡嘍羅們,渡過黃河,深入塔兒岡,見著了我們進士相公,便不愁沒有辦法了。”楊展問道:“我從這兒幾個丫頭口中,得知他們備有渡船,密藏隱僻之處,塔兒岡嘍羅們,來往兩岸,原是意中事,但是你墜著他們,怎樣過的河呢?”鐵腳板五官亂動,扮著鬼臉說:“丟人!丟人!把我一根討飯棒掉在黃河裏了。相公!我們岷江水急如箭,不亞崩山倒海一般,我臭要飯赤手空拳,也要泅過江去,黃河雖闊,我暗中附在他們渡船的舵後上,也風平浪靜過來了,不過流年不利,一個疏神,討飯棒丟在河裏了,這是臭要飯最丟人的事!將來回去,被狗肉和尚藥材販子知道,真一世擡不起頭,可是完全為的是你呀!你可不許恩將仇報,你得對天立誓,替我遮瞞這档事。”楊展笑道:“你還是老脾氣,我們說正經的——哦——,我明白了:猢猻沒有了棒弄,才把我枕邊這柄劍偷走了——當真!你拿著我寶劍,到前面去窺探他們了。你不知道,他們雄心勃勃,今晚是和闖王派來的心腹,商議軍情大事哩!”鐵腳板點了頭說:“我知道,我在暗中,已聽出他們的機密大事了。我來時,三姑娘把塔兒岡說得龍潭虎穴一般,但是我臭要飯赤手空拳,也悄沒聲地進來了。不過,那位小寡婦,不由我不佩服,她從什麽地方,瞧見我的身影呢?而且知道是找你來的呢?到現在我還弄不清楚。你要知道,我暗地跟著嘍羅們進身,並不困難,困難的是在這許多屋內,要找你主仆二人,實在太不易了。幸而坐困虎牢關那位傻大爺曹勛,告訴我你在武闈怎樣得寶馬,叫什麽追風烏雲驄,毛片怎樣各別,形態怎樣神駿,聽過心裏有點根。一到這兒,滿屋亂蹦,誤打誤撞的在這屋後,瞧看了廄裏兩匹異樣好馬,一白一黑,黑的和傻曹爺所說一般無二,這才在這所院子裏留上意了。果不其然,從隔屋後窗,瞧見我們小臭要飯正在獨桌兒,我正蹦得又餓又渴,小臭要飯一個人臭美得神氣活現,老實不客氣,先偷了一只雞,半壺酒,解解饞癆……”仇兒笑道:“你偷東西吃不要緊,你一聲不響把相公的劍偷去,幾乎嚇得我半死,因此,我也上屋亂蹦,去找我相公,不想在這屋後,和一個丫頭交起手來了,這事你瞧見麽?”鐵腳板搖著頭說:“這事倒沒瞧見,大約正是我拿著劍,上前廳窺探他們去的當口了。”楊展說:“這些沒要緊的事,且不談它。你究竟怎樣來的?我嶽父定然知道你來的,舍間情形怎樣,你知道嗎?我先打發兩個長隨回去,未知到家沒有?”鐵腳板並沒理睬,卻伸手把桌上兩把酒壺,搖了幾搖,嘆口氣說:“唉!菜真不錯,可惜酒沒有了,這也難怪,主人怎知相公的貴客,是位醉鬼呢!可是齋僧不飽,不如不齋,酒又這麽好法,滿肚子酒蟲,一齊向上爬,真要醉鬼的命了!”楊展和仇兒。忽聽他自言自語,不知他搗的什麽鬼。鐵腳板嘴上嘮叨,兩眼卻盯著前窗,又悄悄說道:“臭要飯神通廣大,我念的是仙家咒語,一忽兒,這桌上兩壺酒,會變成四壺酒。你們信不信?”楊展坐在下首,是背窗坐的,仇兒卻機伶,站在一邊。己瞧出鐵腳板神氣各別,便明白他的用意了。走到桌邊,悄說道:“窗外定然有人偷聽,我瞧瞧去。”鐵腳板一伸手把他拉住,笑道:“你一動,破了我的法,便沒得酒喝了。”果然,不到一盞茶時,了紅又提著食盒進房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