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巫山雙蝶與川南三俠(第2/4頁)

這種意思,存在他一人心中深處,極不願叫楊夫人知道,他自己明白當年“巫山雙蝶”縱橫江湖,仇人極多,最厲害的雖然已被自己除掉,難免沒有另外冤怨相報的人。對自己無法報復,定必找到兩小夫妻身上去。可是瑤姑和楊展一經成婚以後,兩小夫妻身份,和當年“巫山雙蝶”絕對不同,他們不是江湖中人,楊展還要從功名中,飛黃騰達,萬一被自己料中,有人找到兩小夫妻身上去不是兩好結親,反而遺禍楊家了。他存了這種深心,益發在兩小口身上,刻刻用心,只有把楊展瑤姑兩人武功造就得比自己還強,便不怕人家尋仇了,他這樣存心,楊展和瑤姑的武功,當然與眾不同了,而他在兩人身上一番深情,也到了無以復加地步,所以世界最難勘破的,便是“情”字這一關,世界沒有這個“情”字,也不成為世界,我佛普渡眾生,還不是為了一個“情”字。

楊展在烏尤寺後面自己別業讀書,這幾年,正是黑蝴蝶盡心傳授武功的幾年。黑蝴蝶既然做了烏尤寺的方丈,當然不能再用江湖綽號黑蝴蝶三字了,烏尤寺前任方丈,留賜黑蝴蝶的披度法牒,法牒裏面已經注明一個法號,是“破山”兩字,做了出家的法名。“破山”兩字,怎樣用意,圓寂的老方丈,沒有加以說明,還是破山自己靜中生慧,參悟出破山兩個字的用意,他說:“常年和紅蝴蝶隱跡巫山,出沒江湖,不管人家稱他強盜或俠盜,總是不入王法的草寇,說得好聽一點,便是山大王,不論王法,照佛家因果循環來說,一生殺業太重,定要落到被官軍破山,身首異處為止,現在幸保首領,跳出紅塵,皈依我佛,無異兩世為人,所以用這‘破山’命名,教他時時警惕,自己是幸免官軍破山,身逃法網的人,還不一心皈依,懺悔一生殺業麽!”他自己這樣一解釋,倒符合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之旨,他除傳授楊展瑤姑兩人武功以外,確是戒律謹嚴,功德精進,嘉定一帶,也漸漸知道了烏尤寺方丈破山大師的清名。

有一天,楊展自己在烏尤山僻靜處所,練完了功夫,提著破山大師賜他的一口寶劍,劍名“瑩雪”,這口瑩雪劍,和紅蝴蝶遺傳她女兒一口“瑤霜劍”,正是一對,瑤姑得了瑤霜劍以後,破山大師把她名字也改為瑤霜,人劍同名,真是人即是劍,劍即是人了。且說楊展提了瑩雪劍,信步走上烏尤山最高所在,山巔高處,有座亭子名叫曠怡亭,大約是登高四眺,心曠神怡的意思,楊展緩步而上,到了曠怡亭前,驀見亭內石桌上,一個從來沒有見過的和尚,呼聲如雷,蜷身而臥,從他身上發出來的酒肉氣味,異常濃厚,細看這和尚時,蠶眉虎目,闊面大耳,紫巍巍面皮,泛著紅紅的一層酒光,一件僧衣,滿身油漬,腌臜不堪,下面赤腳草履,也是泥漿滿腿,再一看,亭角還支著一具黃泥小風爐,余火未熄,灶上破鍋內,還留著吃殘的狗腿,地上肴骨狼藉,酒瓶亂滾,心想這野和尚決不是烏尤寺的,便是相近大佛寺內,也容不得這樣酒肉和尚掛單,便搖搖頭走出亭來,獨自在山巔上縱目遠眺,看得嘉定鬥大的城池,如在腳下,烏尤山屹峙江上,宛如水晶盤裏,堆著一塊蒼玉,山上山下,嘉木蓊郁,蔚然一碧,和岷江內雲影波光,互相映帶,爽氣徐引,滌慮清心,真有瀟灑出塵,翩翩欲仙之概。

楊展披襟當風,幽然獨立,正在遊目騁懷當口,忽聽得身後呵呵大笑道:“秀才們,看江景,也只讀得幾句風花雪月的歪詩罷了,怎及我七寶和尚的逍遙自在,物我兩忘。”楊展聽得吃了一驚,平時聽破山大師講起川南三俠的名頭,知道三俠是僧俠七寶和尚,乞俠鐵腳板,賈俠余飛,不想這狗肉和尚,自稱七寶和尚,慌轉過身去,只見七寶和尚身子斜依著亭柱子,手上拿著半段狗腿,正在大嚼,突然把狗腿折下一根半尺長的腿骨,骨上還帶著一點肉,猛不防把這塊狗骨頭向楊展一撩,還笑嘻嘻地喊一聲:“秀才!接著,啃狗骨頭,別有風味。”兩人相距,也有兩丈開外,楊展不防他來這一手,那塊狗骨頭,哧地帶著一縷疾風迎面襲來,而且方向直對自己嘴上飛來,楊展明知有意相戲,微一側身,右臂一擡,只用食拇兩指,便把迎面飛來一根狗骨撮住,隨勢一抖腕,這塊骨頭毫不停留,刷地向那和尚頭上飛去,嘴上笑道:“請和尚自用吧!”不料這塊骨頭,在楊展指上一出手,那面和尚草鞋一跺,燕子般向這面飛來,在半空裏一張嘴,正把擲還的一根狗骨在半路便被用嘴銜住,落下地來,已立在楊展面前,笑嘻嘻地說道:“我知道你是破山大師的高足楊秀才,你手上這口瑩雪劍我認識的。”楊展知道川南三俠,對於自己嶽父,均自居晚輩,便抱拳說道:“常聽家嶽提起川南三俠大名,仰慕已久,不想今日無意相逢,何妨到敝齋一談。”七寶和尚笑道:“你說什麽,你說敝齋,我可怕吃齋,你說有酒有肉,我非但立時跟你去,而且去了便不想走。”楊展知他故意打趣,笑道:“酒肉穿腸過,佛自在心頭,和尚自有來歷的。”七寶和尚看了楊展一眼,點點頭道:“破山大師快婿,畢竟不同,好,我到你樓上談談去,可有一節,你不要驚動破山大師,他出世早一點,我又是大廟不收,小廟怕留的和尚,咱們談談倒對我心思。”楊展笑著答應了,兩人到了寺後小樓上,美酒佳肴,彼此細談,從七寶和尚口中,得知川南三俠和巫山雙蝶,有很深的淵源。尤其是三俠中的七寶和尚和鐵腳板,對於破山大師,以師禮待之,破山大師深知七寶和尚和鐵腳板常在成都出沒,曾托兩人隨時照料住在成都的女兒瑤霜,因此雪衣娘,也常和二俠見面,楊展也聞名已久,今日才和七寶和尚無端遇合,從此便和七寶和尚有了交往。有時楊展笑問他:“自稱七寶和尚,何謂七寶?”他隨口答道:“和尚有廟,而我無廟,幕天席地,兩腳到處,便是我的廟,此一寶也;和尚必須拜師受戒,念經茹齋,而我葷酒不忌,無師無戒,不經不齋,此二寶也;和尚賴佛穿衣,靠佛吃飯,求財主,騙村婦,叩頭禮拜,募化十方,而我不必募化,以狗為糧,天下之狗無盡,我亦無盡,此三寶也;和尚無家室之累,而有坐關參禪之苦,我有和尚之名,而無和尚之實,悠遊天地,自在一身,此四寶也;和尚苦行苦修,只求早生凈土,免墮輪回,我卻只問是非,不問果報,現世現了,何必來生,此五寶也;和尚講出世,我卻講入世,不平事,也得伸手管管,困苦人,也得盡心救救,和尚在廟內做功德,我在廟外做功德,此六寶也;還有一寶,卻不能說。”楊展問他怎的第七寶便不能說了,七寶和尚在楊展耳邊悄悄說道:“七寶和尚到時,也要殺人,最不濟,也得屠狗,和尚手上有血腥,這話似乎不好出口了。”說罷大笑,忽又面色一整,大聲地說:“什麽叫七寶,滿是胡說亂道,說實話,七寶者,‘吃飽’也,世界上不論出家人,或在家人,誰不圖一飽呢,往後你叫我‘吃飽和尚’便得。”說罷,一聲狂笑,拔腳便走,楊展一把拉住,笑道:“和尚慢走,我告訴你,從華嚴性海之義,可以悟到無人、無我、無去、無住、無垢、無凈,加上一個真如無礙,這七無,便是和尚七寶。”七寶和尚看了他一眼,搖搖頭笑道:“那有這許多無字,我只曉得有了世界便有人,有了人,便有你我他,這兒有個你,成都有個她,因為有了你和她,便有我這七寶和尚替你們作捎書紅娘,有吃有喝也。”原來這時他要上成都,楊展托他捎信與雪衣娘,所以他這樣說,七寶和尚瘋了一陣,便到成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