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陳大娘的紙撚兒

楊武舉單名展,字玉梁。楊展的祖父,從鹽商起家,嘉定城南二十五裏以外,有個市鎮,地名五通橋,是四川有名的產鹽區。四川產鹽,和近海省份的鹽灘鹽坨不同。四川是鑿井取鹽,每一口鹽井,井口不過七八寸左右,用人工和簡單鉆鑿的器械,一點點鑿下去。據說要鑿到五十多丈的深度,才能取出鹽水來,熬煉成鹽塊,再運到遠近地方銷售。有時辛辛苦苦掘到很深,依然無鹽可取,只好把這口井的全部工程放棄。這種開鑿鹽井,差不多都是私人資本。從明代迄今,沒有多大變更。掘出鹽來,便是一本萬利的家當。十口井掘不出一口鹽水來,耗財折本,也可傾家敗產。這裏邊便有幸有不幸,而且為了鹽井的爭奪,釀成械鬥仇殺,也所難免。在楊展祖父手上,卻是一帆風順。凡是楊家的鹽井,從來沒有失敗過,出產多,質地好,馳名全川,傳到楊展父親手上,五通橋的鹽井,密如蜂巢,其中以楊家產業居第一位,每年從鹽井所得的利益,實在可觀,城內城外許多店鋪房地,也漸漸變成姓楊的家當,年復一年,有增無減,楊家便成了嘉定首屈一指的大戶。

楊家這樣大的家當,幾世都是單傳,楊展的父親,名允中,進過縣學,也是個獨生子,連姊妹都沒有一個,楊允中忠厚有佘,幹練不足,許多產業,都托本家親戚代為經營,而且樂善好施,有求必應,因此嘉定的人們,都稱他為楊善人,卻喜有個賢內助,便是楊展的母親,這位夫人對內對外,有條不紊,在生下楊展來的一年,楊允中無意之中,做了一樁善舉,允中平日絕少出門,生下楊展的第三天,卻值今年冬天臘月時光。頭一天天上忽然飄下雪花,四川氣候溫和,下雪不常見,嘉定近著峨眉山,偶然飛雪,大約從山上高處,被風刮下來的居多。第二天允中一早起來,忽然發了雅興,坐了家中自備的滑竿(四川人竹轎子的名稱)。這種富家自備滑竿,與普通不同,晴天有遮陽,雨雪有油蓬,而且可坐可臥,允中坐著滑竿,帶了兩個家人,想到大佛巖應個踏雪訪梅的節景,順便望望岷江雪景,剛出南城,忽聽得江堤下面,隱隱哭泣之聲,哀切動人,仔細一聽,出自江邊一只破船上。允中心裏一動,吩咐停住滑竿,打發一個跟隨,到堤下去探個明白,跟隨回來報告,說是破船上是一對遭難夫婦。大約是江中遭了盜劫,男的受傷甚重,女的又懷著身孕,受了驚嚇,震動胎氣,怕要分娩,逢著這樣風雪天,行動不得,女的看著丈夫傷重,一息奄奄,又不是本地人,舉目無親,一無法想,所以悲哭不已。允中一看,江邊一帶,逢著風雪大,船只特別的少,堤上也沒有人家。暗想船上的人,哭聲這樣淒慘,男的如果真的一死,女的懷著孕,也許便是三條人命,便留下兩個跟隨,吩咐他們立時雇了軟轎,去到江邊,向船內夫婦說明,把這兩個落難夫婦擡回家去。

撥給一間房子和吃用等物,招個醫生,好好診治,銀錢到賬房去支領。

他這善心一動,只吩咐寥寥幾句話,那江邊破船上一對夫婦,便算一交跌入青雲。其實他吩咐跟隨們辦了這档事以後,自己到烏尤山踏雪探梅,回家以後,早已擱在一邊,類似這種善舉,平日是常有的,家中閑房又太多,也見不到這對落難夫婦的面,連他們怎樣落難的情形,都沒有仔細打聽。允中夫人正在坐蓐,也沒有理會這事。過了一個多月,楊夫人已經滿月,辦過了楊展的滿月餅酒,兩夫妻正在後堂,抱著楊展,弄兒為樂。前面管家忽然進來請示,說是“上月老爺在江邊救回來的一對夫婦,男的病已痊愈,女的還生了一個女孩,感激老爺恩典,一定要給老爺和夫人當面叩謝。”楊夫人一問經過,才明白家裏養著兩個落難夫婦,便叫進後堂來,問個明白,在他們夫婦心裏,以為定是一對小戶人家夫妻。不料管家領著這對夫婦進來,遠遠便覺出這一男一女,與眾不同。先頭走的男人,年紀不過四十左右,英氣勃勃,顧盼非常。後面跟著的婦人,手上抱著孩子,年紀不過三十左右,生得蛾眉鳳目,素面朱唇。兩人雖然都是一身布衣,卻顯得雅潔瀟灑,步履安詳,楊夫人頗有見識,看出這對夫婦大有來頭,忙暗暗通知楊允中說:“進來的兩位,決不是平常人,我們不要失了禮數。”知會之間,管家已領進後堂來。管家一閃身,向上面一指,便說:“上面是我家老爺和太太。”男的上前向楊允中深深一躬,便要跪下。允中忙不及雙手架住,不意這人兩臂如鐵,重於泰山,如何架得住。楊允中吃了一驚,一看自己太太,已把懷中孩子,交與身邊使女,和那婦人在地上對拜,婦人臂上依然抱著孩子,起落卻非常矯捷,忙也學他夫人的樣,跪下地去,和那男的對拜了幾拜,男的跳起身來,抱拳說道:“愚夫婦身受大恩,在尊府又打攪了這多天,理應叩謝,不料賢伉儷如此謙遜,教愚夫婦一發不安了。”允中聽他出語不俗,不亢不卑,忙說:“四海皆兄弟,偶然投緣,何足言恩,這許多日子,沒有趨前問候,反勞兩位玉趾,更使愚夫婦慚愧極了。”賓主一陣周旋之後,便在後堂落座,楊夫人更是香茗細點,殷殷招待,問起姓氏邦族,和江行遇盜情形來,男的似有隱情,並沒詳細地說,只說:“姓陳,家住成都,經商為業,不意這次路過岷江,盜劫一空,受傷幾死,萬幸遇著善人愛護,真是生死骨肉之恩,沒齒不忘,現在托庇多日,賤恙已愈,歸心如箭,特來告辭,不過還有不情之請,賤內擬在夫人庇蔭之下,暫留尊府,充作婢仆,稍盡犬馬之勞,在下一人先回成都,清理賬目,補辦貨色,再來趨府接她,未知能蒙俯允否?”說罷,又向楊允中夫妻,深深一躬,楊夫人便說:“尊駕只管放心回去,我一見尊夫人,便覺有緣,便是尊駕不說,我也要留尊夫人多盤桓幾天,婢仆之說,再也休提。”說罷,便吩咐在後堂擺起筵席,款待陳姓夫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