纖 纖(第3/8頁)

他就像逃避某種噬人的惡獸一樣,自水中逃了出來。

肉體上的痛苦無論多麽深,他都可以忍受。他沿著流水狂奔,穿過花林,遠山青翠如洗。

山腳下有個小小的山村,村中有個小小的酒家,那裏有如遠山般青翠的新醅酒。

他曾經帶著纖纖,在深夜中去敲那酒家的門,等他的至友金川。

然後他們三個人就會像酒鬼般開懷暢飲,像孩子般盡情歡樂。那的確是他最快樂的時候。

兩心相印的情人,肝膽相照的好友,芬芳清冽的美酒……人生得此,夫復何求?

“帶纖纖到那裏等我,無論要等多久,都要等到我去為止,她就算要走,你也得用盡千方百計留下她。”這是他昨夜交代給金川的話。

他並沒有再三叮嚀,也沒有說出這樣做是為了什麽。金川也沒有問。他們彼此信任,就好像信任自己一樣。

遠山,好遠的山。小雷只希望能找到一輛車,一匹馬。沒有車,沒有馬。

他臉上流著血,流著汗,全身的骨骼都似已將因痛苦而崩散。

但無論多遙遠,多艱苦的道路,只要你肯走,就有走到的時候。

柳綠如藍。他終於已可望見柳林深處挑出了一角青簾酒旗。

夕陽絢麗,照在新制的青簾酒旗上。用青竹圍成的欄杆,也被夕陽照得像晶碧一樣。

欄杆圍著三五間明軒,從支起的窗子裏看進去,酒客並不多。

這裏並不是必經的要道,也不是繁榮的村鎮。到這裏來的酒客,都是慕名而來。

杏花翁釀的酒,雖不能說遠近馳名,但的確足以醉人。

白發蒼蒼的杏花翁,正悠閑地斜倚酒櫃旁,用一根馬尾拂塵,趕著自柳樹中飛來的青蠅。

櫃上擺著五六樣下酒的小菜,用碧紗籠罩著,看來不但可口,而且悅目。

悠閑的主人,悠閑的酒客,這裏本是個清雅悠閑的地方。

但小雷沖進來的時候,主人和酒客都不禁悚然失色。

看到別人的眼色,他才知道自己的樣子多麽可怕,多麽狼狽。

可是他不在乎。別人無論怎麽樣看他,他都全不在乎。

他在乎的是,為什麽金川和纖纖都不在這裏?他們到哪裏去了?

他沖到酒櫃旁,杏花翁本想趕過來扶住他,但看見他的灼熱目光,又縮回手,失聲問:“你怎麽會變成這樣子?究竟出了什麽事?”

小雷當然沒有回答,他要問的事更多:“你還記不記得以前跟我半夜來敲門的那兩個朋友?”

杏花翁苦笑:“我怎麽會忘記。”

“今天他們來過沒有?”

“上午來過。”

“現在他們的人呢?”

“走了。”

小雷一把握住杏花翁的手,連聲音都已有些變了:“是不是有人來逼他們走的?”

“沒有,他們只喝了一兩碗粥,連酒都沒有喝,就走了。”

“他們為什麽要走?為什麽不等我?”

杏花翁看著他,顯然覺得他這句話問得太奇怪——這少年為什麽總好像有點瘋瘋癲癲的樣子:“他們沒有說,我怎麽知道他們為何要走?”

小雷的手放松,人後退,嗄聲問:“他們幾時走的?”

“走了很久,只待了一下子就走了。”

“從哪條路走的?”

杏花翁想了想,茫然搖了搖頭。

小雷立刻追問:“他們有沒有留話給我?”

這次杏花翁的回答很肯定:“沒有。”

欄杆外的柳絲在風中輕輕拂動,晚霞在天,夕陽更燦爛。山村裏,屋頂上,炊煙已升起。

遠處隱隱傳來犬吠兒啼,還有一陣陣妻子呼喚丈夫的聲音。

這原本是個和平寧靜的地方,這本是個和平寧靜的世界。但小雷心裏,卻仿佛有千軍萬馬在廝殺血戰。

他已倒在一張青竹椅上,面前擺著杏花翁剛為他倒來的一杯酒:“先喝兩杯再說,也許他們還會回來的。”

小雷聽不見,他只能聽見他自己心裏在問自己的話:“他們為什麽不等我?金川為什麽不留下她?他答應過我的。”

他相信金川,金川從未對他失信。綠酒清冽芬芳,他一飲而盡,卻是苦的。

等待比酒更苦。夕陽下山,夜色籠罩大地,春夜的新月已升起在柳樹梢頭。

他們沒有來,小雷卻已幾乎爛醉如泥。只可惜醉並不是解脫,並不能解決任何事,任何問題。

杏花翁看著他,目中似乎帶著些憐憫同情之色,他這雙飽歷滄桑世故的眼睛,似已隱約看出了這是怎麽回事。

“女人,女人是禍水,少年人為什麽總是不明白這道理?為什麽總是要為女人煩惱痛苦呢?”他嘆息著,走過去,在小雷對面坐下,忽然問道,“你那位朋友,是不是姓金?”

小雷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