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面桃花

01

纖纖垂著頭,跨過門檻,走上紅氈,烏黑的發髻上,橫插著根金釵,釵頭的珠鳳紋風不動,她的腳步永遠那麽輕盈,又那麽穩重。

她們是八個人同時走進來的,但大廳中所有的目光,卻全都集在她一個人身上。

她知道,可是她的姿態卻和她平時獨自走在無人處時,完全沒什麽不同。

纖纖的美麗和莊重,都同樣被人贊賞和羨慕。案上紅燭高燃,將一個全金壽字映得更燦爛輝煌,就像雷奇峰雷八太爺這一生一樣。

現在,他正面帶著微笑,看著他妻子最寵愛的丫環向他拜壽。八個人同時在他的面前盈盈拜倒,但他的微笑卻仿佛只為纖纖一個人發出的。他也是男人。

六十歲男人的眼光,和十六歲男人的眼光也沒有什麽不同。

纖纖知道,卻並沒有以微笑回報。很少有人看見她笑過。

她一向很了解自己的身份,一個像她這樣的女孩子,既不能有歡樂,也不能有痛苦,因為連她的生命都是屬於別人的。

所以她無論是要笑,還是要流淚,都是留至夜半無人時。

纖纖垂著頭,跨出門檻,走上長廊。廊外正下著春雨,是江南的春雨。

春雨令人愁,尤其是十七八歲還未出嫁的少女,在這種季節裏,總是會覺得有種無法描述,不能向人訴說的憂郁惆悵。

纖纖是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子,還未出嫁。可是她無論在什麽時候,什麽地方,都同樣沉靜莊重。轉過長廊,就聽不到人聲,院子裏的春花在雨中顯得分外鮮艷。女孩子們開始活躍,開始笑了。

她們雖然是丫頭,卻不想拋卻青春的歡樂,於是她們卷起了衣袖,露出嫩藕般的臂,去摘欄杆外的鮮花,去摘她們的青春和歡樂。

只有纖纖,連看都沒有向欄杆外看一眼,還是垂著頭,默默地向前走。

女孩子們看著她苗條的背影,有的在冷笑,有的在撇嘴:“她不是人,是塊木頭。”“你們看看她的胸,豈非也平得像塊木頭一樣,還說她是個美人哩,我若是男人,就絕不要她。”“這樣的女人,抱在懷裏,也一定好像抱著塊木頭一樣。”於是女孩子們都吃吃地笑了,就像是一群快樂的蜜蜂。

02

纖纖垂著頭,輕輕推開了門。她自己有間小小的屋子,很舒服,很幹凈,這才是她自己的天地。在這裏,從沒有人打擾過她。

她輕輕插上門閂,慢慢地轉過身子,靠在門上,看著對面的窗戶。她蒼白的美麗的臉上,突然起了陣紅暈。就在這一瞬間,她的人竟似已完全變了。

她很快地脫下外面曳地的衫裙,裏面的衣衫薄而輕便。

她拔了發髻上的金釵,讓一頭黑發長長地披散在肩上,面對妝台上的菱花鏡眨了眨眼,忽又探手入懷,解下了一條很長的白綾。然後,她平板的胸膛就忽然奇跡般地膨脹了起來。

她這才松了口氣,對著鏡子,扮了個鬼臉,她又轉身推開窗子,跪在床上,向窗外望了望,看到四下無人,就輕輕一推,跳出了窗子。

暮春三月,草長鶯飛。綠油油的草地,在春雨中看來,柔軟得很像是情人的頭發。

纖纖一只手挽著滿頭長發,一只手提著鞋子,赤著腳,在綠草上跑著。

雨絲打濕了她的頭發,她不在乎。她的腳纖美而秀氣,春草刺著她的腳底,癢酥酥的,麻酥酥的,她也不在乎。

現在,她就像是一只剛飛出籠子的黃鶯兒,什麽都已不在乎了,一心只想著去找她春天的伴侶。溪水清澈,雨絲落在上面,激起了一圈圈漣漪,又正如春天少女們的心。

她沿著清溪奔上去,山坡上一片桃花林。

花林深處,一個穿著緋色春衫的少年,腿勾著樹枝,倒掛在樹枝上,正想用嘴去咬起地上的一朵桃花。

他就是這麽樣一個人,隨時隨地都在動,永遠都不能安靜一下子。

他的臉輪廓明朗,眼睛裏好像是帶著份孩子般的天真和調皮。

纖纖笑了,笑得那麽甜,那麽美。他已從樹上跳下來,嘴裏銜著朵桃花,雙手叉著腰,站在那裏,看著她。只要一看見他,她就忍不住會從心裏頭笑出來。

她放開頭發,拋了鞋子,張開雙臂飛奔了過去,緊緊擁抱住他,然後,就發出了幸福的嘆息:“小雷……小雷……”每次她擁抱他時,都仿佛在擁抱著一團火,她自己仿佛也變成了一團火。

他們彼此燃燒著,彼此都想要將對方融化。

但這次,她擁抱住的身子,卻是冰冷而僵硬的,完全沒有反應。

今天是他父親的六十大壽,他原本應該留在家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