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瞎 子(第3/5頁)

一個身材極苗條,穿著漢人裝束,臉上蒙著紗巾的女人,正在用一塊極柔軟的絲巾,蘸著金盆裏的水,擦洗他的身子。

她的手纖長柔美,她的動作輕柔而仔細,就像是收藏家在擦洗一件剛出土的古玉,從他的眉、眼、臉、唇,一直擦到他的腳趾,甚至把他指甲的塵垢都擦洗得幹幹凈凈。

一個人經歷了無數災難,出生入死後,忽然發覺自己置身在這麽樣一種情況下,他的感覺是驚奇,還是歡喜?

小方的第一種感覺,卻好像犯了罪。

在沙漠中,居然有人用比黃金更珍貴的水替他洗滌,這已不僅是奢侈,簡直是罪惡。

——這裏的主人是誰?是誰救了他?

他想問。

可是他全身仍然軟弱無力,喉嚨仍然幹渴欲裂,嘴裏仍然苦澀,連舌頭都似將裂開。

這個陌生的蒙面女子雖然用清水擦遍了他全身,卻沒有給他一滴水喝。

所以他的第二種感覺也不是驚喜,而是憤怒。

但是他的怒氣並沒有發作,因為他又忽然發現這帳篷裏並不是只有他們兩個人,另外還有個人正靜靜地站在對面的角落裏,靜靜地看著他。

一個有自尊的男人,在別人的注視下,完全赤裸著,像嬰兒般被一個陌生的女人洗擦。

這是什麽滋味,有誰能受得了?

現在這女人居然開始在擦洗他身上最敏感的部分,如果他不是太累、太渴、太餓,他的情欲很可能已經被挑引起來。

那種情況更讓人受不了。

小方用力推開這女人的手,掙紮著坐起來,想去喝金盆裏的水。

他一定要先喝點水,喝了水才有體力,就算還有別人在這盆水裏洗過腳,他也要喝下去。

可惜這女人的動作遠比他快得多,忽然捧起了這盆水,吃吃地笑著,鉆出了帳篷。

小方竟沒有力量追出去,也沒法子追出去。他還是完全赤裸的,對面那個陌生的男人還在看著他。

現在他才看清這個人。

以前他從未見過這樣的人,以後恐怕也永遠不會再見到。

對面那個角落裏,有張很寬大、很舒服的交椅,這個人就站在椅子前面,卻一直都沒有坐下去。

第一眼看過去,他站在那裏的樣子跟別人也沒什麽不同。

可是你如果再多看幾眼,就會發現他站立的姿勢跟任何人都不同。

究竟有什麽不同,誰也說不出。

他明明站在那裏,卻讓人很難發現他的存在,因為他這個人好像已經跟他身後的椅子、頭頂的帳篷、腳下的大地融為一體。

不管他站在什麽地方,好像都可以跟那裏的事物完全配合。

第一眼看過去,他是絕對靜止的,手足四肢,身體毛發,全身上下每一個地方都沒有動,甚至連心跳都仿佛已停止。

可是你如果再多看幾眼,就會發現他全身上下每一個地方都仿佛在動,一直不停地動,如果你一拳打過去,不管你要打他身上什麽地方,都可能立刻會受到極可怕的反擊。

他的臉上卻絕對沒有任何表情。

他明明是在看你,眼睛也絕對沒有任何表情,就好像什麽東西都沒有看見一樣。

他掌中有劍,一柄很狹、很長、很輕的烏鞘劍。

他的劍仍在鞘裏。

可是你只要一眼看過去,就會感覺到一種逼人的劍氣。他手上那柄還沒有出鞘的劍,仿佛已經在你的眉睫咽喉間。

小方實在不想再去多看這個人,卻又偏偏忍不住要去看。這個人完全沒有反應。

他在看別人的時候,好像完全沒有感覺;別人去看他的時候,他也好像完全不知道。

天上地下的萬事萬物,他好像根本就沒有放在心上,別人對他的看法,他更不在乎。

因為他關心的只有一件事——

他的劍。

小方忽然發覺自己手心濕了。

只有在勢難兩存的生死搏殺之前,他的手心才會發濕。

現在他只不過看了這個人幾眼,這個人既沒有動,對他也沒有敵意,他怎麽會有這種反應?

難道他們天生就是對頭?遲早總要有一個人死在對方手裏?

這種事當然最好不要發生,他們之間並沒有恩怨,更沒有仇恨,為什麽一定要成為仇敵?

奇怪的是,小方心裏卻似乎已有了種不祥的預兆,仿佛已看見他們之間有個人倒了下去,倒在對方的劍下,倒在自己的血泊中。

他看不見倒下去的這個人是誰。

銀鈴般的笑聲又響起。

那個蒙面的女人又從帳篷外鉆了進來,手裏還捧著那個金盆。

她的笑聲清越甜美,不但顯出她自己的歡悅,也可以令別人愉快。

小方卻十分不愉快,也想不通她為什麽會笑得如此愉快。

他忍不住問:“你能不能給我喝點水?”

“不能,”她帶著笑搖頭道,“這盆水已經臟了,不能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