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瞎 子(第2/5頁)
經過水的滋潤後,她本來已經很美的眼睛看來更明媚。
“你也不是水銀?”小方追問。
“我只是聽說過這名字,卻一直不知道他是個什麽樣的人。”
她又在嘆息:“其實我本來也不知道你是個什麽樣的人,只知道你姓方,叫方偉。”
“但是你卻要殺我?”
“我一直要來殺你,你死了,我才能活下去。”
“為什麽?”
“因為水,在這種地方,沒有水誰也活不了三天。”
她看看地上的空水袋:“我一定要殺了你,他們才給我水喝,否則這就是我最後一次喝水了。”
她的聲音充滿恐懼:“有一次我就幾乎被他們活活渴死,那種滋味我死也不會忘記,這一次我就算能活著回去,只要他們知道你還沒有死,就絕不會給我一滴水的。”
小方又對她笑笑。
“你是不是要我讓你割下我的頭顱來,讓你帶回去換水喝?”
她居然也笑了笑,笑得溫柔而淒涼:“我也是個人,不是畜生,你這麽對我,我寧死也不會再害你。”
小方什麽話都沒有再說,也沒有問她他們是誰。
他不必問。
他們當然就是富貴神仙派來追殺他的人,現在很可能就在附近。
蔔鷹已走了。
這個人就像大漠中的風暴,他要來的時候,誰也擋不住;要走的時候,誰也攔不住,你永遠猜不出他什麽時候會來,更猜不出他什麽時候會走。
可是赤犬仍在。
旭日已將升起,小方終於開口。
“你不能留在這裏。”他忽然說,“不管怎麽樣,你都要回到他們那裏去!”
“為什麽?”
“因為只要太陽一升起,附近千裏之內,都會變成洪爐,你喝下的那點水,很快就會被烤幹的。”
“我知道,留在這裏,我也是一樣會被渴死,可是……”
小方打斷了她的話:“可是我不想看著你死,也不想讓你看著我死。”她默默地點了點頭,默默地站起來,剛站起來,又倒下去。
她受的傷不輕。
小方剛才那一劍,正刺在她的胸膛上,距離她心臟最多只有兩寸。
現在她已寸步難行,連站都站不起來,怎麽能回得去?
小方忽然又道:“我有個朋友可以送你回去。”
她沒有看見他的朋友。
“這裏好像只有你一個人。”
“朋友不一定是人,我知道有很多人都不是朋友。”
他走過去,輕撫赤犬的柔鬃:“我也見過很多有你把他當作朋友的人,都不是人。”
“你的朋友就是這匹馬?”她顯得很驚異,“你把一匹馬當作朋友?”
小方笑了笑:“我為什麽不能把一匹馬當作朋友?”
他的笑容微帶苦澀:“我浪跡天涯,無親無故,只有它始終跟著我,生死與共,至死不棄,這樣的朋友你有幾個?”
她垂下了頭,過了很久,才輕輕地問:“現在你為什麽跟它分手?要它送我回去?”
“因為我也不想要它陪我死。”
他輕拍赤犬:“它是匹好馬,他們絕不會讓它死的,你是個很好看的女人,他們也不會真的把你渴死,我讓它送你回去,才是你們唯一的生路。”
她擡起頭,凝視著他,又過了很久,才輕輕地問:“你有沒有替你自己想過?你為什麽不想你自己要怎麽樣才能活得下去?”
小方只對她笑笑。
有些問題是不能回答,也不必回答的。
她忍不住長長嘆息,說出了她對他的想法:“你真是個怪人,怪得要命。”
“我本來就是。”
太陽已升起。
大地無情,又變為洪爐,所有的生命都已被燃燒,燃燒的終極就是滅亡,就是死。
小方已倒了下去。
赤犬也走了,背負著那個被迫來殺人的女人走了,也許它並不想跟小方分手,可是它不能違抗他,它畢竟不過是一匹馬而已。
附近已看不見別的生命,小方倒在火熱的沙礫上,勉強支持著,不讓眼睛閉上。
可是大地蒼穹在他眼中看來,仿佛都已變成了一團火焰。
他知道自己這一次是真的要死了,因為他已看見了一種只有垂死者才能看得見的幻象。他忽然看見了一行儀從豐都來的轎馬,出現在金黃色的陽光下。
每個人身上都仿佛閃著黃金般的光芒,手裏都拿著黃金色的水袋,袋中盛滿了蜜汁般的甜水和美酒。
如果這不是他的幻覺,不是蒼天用來安撫一個垂死者的幻覺,就一定是陰冥中派來迎接他的使者。
他的眼睛終於閉了起來,他已死得問心無愧。
這一天已經是九月十七。
小方醒來時,立刻就確定了兩件事。
他還沒有死。
他是完全赤裸的。
赤裸裸地躺在一張鋪著豹皮的軟榻上,這張軟榻擺在一個巨大而華麗的帳篷角落裏,旁邊的木幾上有個金盆,盆中盛滿了比黃金更珍貴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