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大壽(第4/8頁)

謝清芳這一次沉默了許久,然後,她擡起右手,向著陽光小心翼翼地輕輕張開,仿佛托著一只透明的花朵。

陽光的照耀下,一道細長疤痕醜陋地貫穿了她凝脂似的的掌心。

“很難看吧?”謝清芳眯起秀目,看著自己的手掌。

雲寄桑沒有回答,站在那裏靜靜地望著他。

“沒有我的心難看,那裏的傷口更多,醜陋得像鬼魅的臉。”謝清芳對著自己的手掌喃喃地道,然後將手放下,向雲寄桑一笑:“師娘已經陪你走了一陣了,現在幼清能陪我走走嗎?”

雲寄桑默默地點了點頭。

兩個人無聲地離開了朱長明的屋子,向遠方走去。

“我的父親是漢人,母親則是羅羅,也就是你們說的羅羅。很小的時候,父親便離開了我們,一去多年,沒有回音。因為我是漢人的孩子,寨子裏的人便都說我是鬼怪,用石塊丟我,寨子裏的孩子更是合夥欺負我,所以我小時候真的是一個朋友都沒有。我是母親帶大的,也是她給了我這個法鈴,教會了我鈴音攝魂之術。在夜晚用特殊的手法搖動法鈴,便可以讓人產生最可怕的幻覺,甚至恐懼至死。我知道,她是怕自己去世後,留下我一個人無依無靠,所以留下它作為防身之技。只是她沒有想到,有朝一日我會用它來殺人。不只是她,那時就連我自己也不會想到,甚至,到現在我還是有些難以置信。那些事,真的是我做的嗎?”謝清芳喃喃自語道,神情迷茫,隨即自嘲地一笑:“是的,那些都是我做的。不做不行啊,幼清……”她嘆息著低下了頭,“如果老爺瘋了的事情被別人知道,那他就被毀掉了。他會成為儒林的罪人,世人的笑柄,這對一向注重清譽的他來說,比殺了他還難受。所以,為了我的夫君,這世上我最愛的人,我把自己變成了鬼一樣可怕兇殘的女子……”她的聲音是那樣微弱,卻又那樣堅定。

“難道沒有別的方法了嗎?難道真的非要殺人不可嗎?”雲寄桑忍不住大聲質問道。

謝清芳的臉上露出淡淡的苦澀:“繼儒去世後,老爺病得非常厲害。到現在我還記得他那時的樣子,那完全不是平日裏那個慈祥多情的老爺了。他更像是一個入魔的瘋子,整日裏和死去的繼儒說話,任何人打斷他都會發狂。甚至揍人,你能想象我被他揪住頭發拼命毆打,辱罵,甚至往桌子上撞的樣子嗎?”

雲寄桑沉默了,心中一片冰寒。

“他醒來的時候,完全不記得自己做過什麽了。看到我還會關心地問我怎麽了,臉怎麽傷了?我只能笑著說不小心撞到了。你知道心中痛苦絕望卻還要強顏歡笑的滋味嗎,幼清?”她的臉上依舊掛著恬淡的微笑,但雲寄桑卻從那微笑中讀出的悲傷卻是那樣的深重。

他可以想象她這些年的艱辛和苦難,那種日夜徘徊在心理崩潰邊緣的滋味,他也曾經體會過。在那血與火交織的戰場上,他不得不用最冷酷的心做出決斷,讓一個又一個無辜的生命走向死亡。

“這間石屋,便是繼儒死去的地方……”謝清芳指著前面輕聲道。

雲寄桑擡起頭,這才發現他們不知何時竟然已經來到了後花園那個荒蕪的院子前。謝清芳此刻所指的,正是那座被燒得一片狼藉的石屋。

“繼儒兄得的……是麻風嗎?”雲寄桑低聲問道。

“幼清是如何曉得的?”

“我在老師的書房看到了他悼念繼儒兄的那首詩:

愛子方弱冠,少年英如燭。

夭促難長燃,亡之命矣乎!

最後一句裏的‘亡之命矣乎’是孔子感嘆弟子伯牛因病去世時說的話。而伯牛便是得癘病,也就是麻風而死的。加上我又在這間石屋內找到了大風子的殘渣,那正是治療麻風的藥材。”雲寄桑的聲音很輕,似乎生怕驚醒了長眠的故人。

“繼儒是個好孩子,雖然得了那樣可怕的癘病,還是很為人著想,堅持不讓別人,特別是老爺去看他,生怕他的老父也染上這惡疾。所以每天都只有一個老仆人去按時給他送飯。他吃完了,在裏面搖搖鈴,老人再把他留在門口的飯碗取走,扔掉。只有在夜深無人時,他才能偷偷從石室裏出來,一邊搖著鈴鐺,一邊在花園裏走走。府裏的人聽到鈴聲就可以及時避開他,以免染病。他就這樣在石屋內熬過了一段暗無天日的日子,直到小梅來到魏府,無意中聽到他吹簫而和他結識。雖然隔著石墻,可小梅那孩子的天真還是感染了繼儒,讓他有了一絲活下去的勇氣。只可惜……”謝清芳搖了搖頭,繼續道:“小梅出事後,繼儒也徹底絕望了。他將自己關在石屋裏,把每次送來的飯偷偷倒掉。直到有一天,那個老家人發現飯沒人取,找來老爺打開石屋,才發現他已經餓死在裏面了,而且屍體竟然在被老鼠啃噬。那個情景實在太過悲慘了,老爺就是這樣瘋掉的。幸運的是,我從母親留下的醫術中找到了一個治療他的辦法。用法鈴催眠,加上一些藥物,終於將他的病情壓住了。只是這法子也有很重的隱患,那就是會讓他不時產生夢遊的症狀,而且他在夢遊時萬萬不能被打攪,否則他的神智便會徹底崩潰,變成一個真正的瘋子。繼儒去世後,連屍體都沒有留下,為了安全起見,唐先生做主,把他的屍骨焚化了。老爺因為不能接受愛子這樣悲慘死去的事實,所以在夢遊時也會搖鈴而行,似乎這樣讓他覺得繼儒還活著。你想想,他在深夜搖鈴而行,又絕對不能被人發現和打擾,這怎麽可能?所以,我想了很久,終於做了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殺掉那些看到他的人。”說到這裏,她平靜的語氣中有了一絲顫抖。雲寄桑可以想象,那‘想了很久’意味著心靈上經歷了怎樣痛苦的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