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鄉音無改(第5/6頁)

老者聞言,也不由開懷,笑道:“你娘親小字梅娘,生平也最是愛梅,少年之時,若是梅花含苞待放,便徹夜不寐,等候梅花開放,偶然有梅花早開,便定要前去賞梅,縱然冰雪未消,也不顧及。曾有一次她正在病中,聞說園中梅花初放,便不顧侍婢勸阻,披衣進園,踏雪折梅,結果受了風寒,大病一場,連日昏昏。自她嫁給你父親之後,常和你父親琴箏唱和,更是做了一首《梅花落》的箏曲,盡述梅花清華孤傲之姿,你可還有印象?”

我略一思索,已經記了起來,輕聲唱道:“中庭多雜樹,偏為梅咨嗟。問君何獨然?念其霜中能作花,露中能作實。搖蕩春風媚春日,念爾零落逐寒風,徒有霜華無霜質。(注4)”

老者閉目聆聽,歌盡方道:“那一年嘉興遭遇瘟疫,你娘親本就體弱,不幸染病,臨去之時,對我和你父親說,她雖然不願離去,無奈卻終究不能抗拒天命,你雖年幼,自有你爹爹照看,諒無妨礙,只是不能再看一眼梅花飛雪,卻是死有余恨。故而你娘親歿後,我便選了這處梅林安葬於她,讓梅香疏影,常伴芳魂。”

我憶起娘親過世之時,我還年幼,又因為瘟疫橫行,被送到別處安居,竟不能見到娘親最後一面,忍不住淚落,道:“舅父其實不必為娘親傷慟,娘親少時有舅父照拂,出嫁後又和爹爹夫妻情深,雖然不幸早逝,但是想必娘親其時心中定是平安喜樂,只因有舅父和爹爹這般愛她,她縱死也不會覺得此生虛妄。”

不知何時,夕陽已經西沉,晚霞映入梅林,染了輕紅的薄霧載沉載浮,再有那若有若無的梅香相伴,梅林之內宛似仙境瑤池,墳中沉眠的又是我們兩人至親,梅林之中一片靜默,空氣中凝聚著祥和安寧的氣息,令我二人都不願言語。那老者更是似乎陷入回憶之中,眉宇間現出溫柔懷念之色。

良久,夕陽的余暉漸漸黯淡,老者清醒過來,淡然道:“你這次前來,準備如何對待嘉興世族,又準備如何對待荊氏?”

我輕輕一嘆,終究是要回到正事上來,仇怨和家族存亡相比,孰重孰輕,舅父心中也是明白的,更何況我們終究是至親,擡頭微笑道:“舅父何出此言,哲此次不過是趁著我軍攻占嘉興的良機前來祭拜娘親罷了,至於軍務上的事情,我卻不便插手。”

老者眼中寒光電閃,道:“以你楚郡侯的身份,怎會輕易到嘉興來,就是你不懼危險,大雍皇帝也未必放心,而且你若僅是為了祭拜亡母,何必遣人密送帖子到荊家,想來這一次你是要和荊氏作個了斷了,若是我今日不來,只怕荊氏也將煙消雲散。數日之前,朝廷下了公文,判了長卿死罪,你想必已經知道?”

我目光流轉,道:“此事我的確知情,今次已是最後的機會,雍軍退後,再無人能夠維護荊氏,舅父難道不念族人安危,何況今後吳越將是戰場,荊氏在嘉興也難安居。”

老者嘆道:“故土難離,只是我也知道沒有選擇,長卿經此一事,已經心灰意冷,說服他已是不難。”

我早已料到如此,兩國大戰在即,我不想在南楚留有我的軟肋,對於荊氏,我既然難以完全忘懷,就只有迫使他們歸屬大雍。對舅父輕輕一拜,道:“舅父如此明理,哲心中感佩,明日雍軍將清洗嘉興,凡是青壯男女,士子工匠,皆在劫擄之列,我已轉托負責的將領,他會對荊氏加以關照,等到適合的時候,舅父可以隨船去大雍安居。”

老者身軀輕顫,良久才道:“好狠毒的手段,奪取吳越人口錢糧,弱敵而資己,雖然是海盜手段,卻是極富實效,我縱然不答應歸順,你也會令人將荊氏擄去定海,是麽?”

見舅父一眼看穿我的心意,我倒也是心中贊佩,卻不便說什麽,只是深深一拜。老者輕輕一嘆,舉步向外走去,我心中愴然,背過身去,不願見他蒼老身形,風中卻飄來他蒼勁的語聲道:“哲兒不必為難,你對荊氏已是仁至義盡,謝謝你對長卿和舜卿的提攜救助。”

聞言,我心中一寬,放下了心中大石,荊氏的事情終於處理妥當,我便可以安心離去了。對著娘親墳塋再拜叩首,徘徊良久,終於依依惜別。

這一次我費盡心機說服姜海濤,讓他允許我親到嘉興一趟,除了想拜祭母親之外,最重要的卻是要和荊氏和解,畢竟嘉興荊氏是我母族,先天上已經有爭取的可能,這次我獻策圖謀吳越,擄劫世家平民填定海,是為了削弱南楚,可是我並不準備真得殘害吳越之民,一來不符合我的性子,無利之事我從來不做,二來也有損大雍榮耀,三來將來統一江南之後,吳越之地必然因此久久不肯降服,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在被擄的吳越之民中選出一些人來,通過他們管理俘虜,這樣一來,外嚴內寬,以吳越之人溫和隱忍之民風,才不會造成大雍統治上的困難。而這樣的人選不可輕易選擇,又需有治理內政的才能,所以嘉興世家就成了我的選擇,人誰沒有私心呢,我也不會例外。只不過當日我只和海濤說了一半緣故,我來嘉興尚有別的緣故,只希望他得報之後不會捶胸頓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