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 敝屣榮華 浮雲生死 此身何懼(第4/14頁)

趙煦閱罷奏章,尋思:“人人都說蘇大胡子是個聰明絕頂的才子,果然名不虛傳。他情知我決意紹述先帝,復行新法,便不來阻梗,只是勸我延緩三年。哼,甚麽‘使既作之後,天下無恨,陛下亦無悔’。他話是說得婉轉,意思還不是一樣?說我倘若急功近利,躁進大幹,不但天下有恨,我自己亦當有悔。”一怒之下,登時將奏章撕得粉碎。

數日後視朝,範祖禹又上奏章:“煦寧之初,王安石、呂惠卿造立三新法,悉變祖宗之政,多引小人以誤國。勛舊之臣屏棄不用,忠正之士相繼遠引。又用兵開邊,結怨外夷,天下愁苦,百姓流徙。”趙煦看到這裏,怒氣漸盛,心道:“你罵的是王安石、呂惠卿,其實還不是在罵我父皇?”又看下去:“蔡確連起大獄,王韶創取熙河,章惇開五溪,沈起擾交管,沈括等興造西事,兵民死傷者不下二十萬。先帝臨朝悼悔,謂朝廷不得不任其咎……”趙煦越看越怒,跳過了幾行,見下面是:“……民皆愁痛,比屋思亂,賴陛下與太皇太後起而救之,天下之民,如解倒懸……”趙煦看到此處,再也難以忍耐,一拍龍案,站起身來。

趙煦那時年方一十八歲,以皇帝之尊再加一股少年的銳氣,在朝廷上突然大發脾氣,群臣無不失色,只聽他厲聲說道:“範祖禹,你這奏章如此說,那不是惡言誹謗先帝麽?”範祖禹連連磕頭,說道:“陛下明鑒,微臣萬萬不敢。”

趙煦初操大權,見群臣駭怖,心下甚是得意,怒氣便消,臉上卻仍是裝著一副兇相,大聲道:“先帝以天縱之才,行大有為之志,正要削平蠻夷,混一天下,不幸盛年崩駕,朕紹述先帝遺志,有何不妥?你們卻嘮嘮叨叨的聒噪不休,反來說先帝變法的不是!”

群臣班中閃出一名大臣,貌相清臒,凜然有威,正是宰相蘇轍。趙煦心下不喜,心道:“這人是蘇大胡子的弟弟,兩兄弟狼狽為奸,狗嘴裏定然不出象牙。”只聽蘇轍說道:“陛下明察,先帝有眾多設施,遠超前人。例如先帝在位十二年,終身不受尊號。臣下上章歌頌功德,先帝總是謙而不受。至於政事有所失當,卻是哪一朝沒有錯失?父作之於前,子救之於後,此前人之孝也。”

趙煦哼了一聲,冷冷的道:“甚麽叫做‘父作之於前,子救之於後’?”蘇轍道:“比方說漢武帝罷。漢武帝外事四夷,內興宮室,財用匱竭,於是修鹽鐵、榷酤、均輸之政。搶奪百姓的利源財物,民不堪命,幾至大亂。武帝崩駕後,昭帝接位,委任霍光,罷去煩苛,漢室乃定。”趙煦又哼了一聲,心道:“你以漢武帝來比我父皇!”

蘇轍眼見皇帝臉色不善,事情甚是兇險,尋思:“我若再說下去,皇上一怒之下,說不定我有性命之憂,但我若順從其意,天下又復擾攘,千千萬萬生靈啼饑號寒,流離失所,我為當國大臣,心有何忍?今日正是我以一條微命報答太皇太後深恩之時。”又道:“後漢時明帝查察為明,以讖決事,相信妄誕不經的邪理怪說,查察臣僚言行,無微不至,當時上下恐懼,人懷不安。章帝接位,深鑒其失,代之以寬厚愷悌之政,人心喜悅,天下大治,這都是子匡父失,聖人的大孝。”蘇轍猜知趙煦於十歲即位,九年來事事聽命於太皇太後,心中必定暗自惱恨,決意要毀太皇太後的政治而回復神宗時的變法,以示對父親的孝心,因而特意舉出“聖人之大孝”的話來向皇帝規勸。

趙煦大聲道:“漢明帝尊崇儒術,也沒有甚麽不好。你以漢武帝來比擬先帝,那是甚麽用心?這不是公然訕謗麽?漢武帝窮兵黷武,末年下哀痛之詔,深自詰責,他行為荒謬,為天下後世所笑,怎能與先帝相比?”越說越響,聲色俱厲。

蘇轍連連磕頭,下殿來到庭中,跪下待罪,不敢再多說一句。

許多大臣心中都道:“先帝變法,害得天下百姓朝不保夕,漢武帝可比他好得多了。”但哪一個敢說這些話?又有誰敢為蘇轍辯解?

一個白須飄然的大臣越眾而出,卻是範純仁,從容說道:“陛下休怒。蘇轍言語或有失當,卻是一片忠君愛國的美意。陛下親政之初,對待大臣當有禮貌,不可如訶斥奴仆。何況漢武帝末年痛悔前失,知過能改,也不是壞皇帝。”趙煦道:“人人都說‘秦皇、漢武’,漢武帝和暴虐害民的秦始皇並稱,那還不是無道之極麽?”範純仁道:“蘇轍所論,是時勢與事情,也不是論人。”

趙煦聽範純仁反復辯解,怒氣方息,喝道:“蘇轍回來!”蘇轍自庭中回到殿上,不敢再站原班,跪在群臣之末,道:“微臣得罪陛下,乞賜屏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