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 敝屣榮華 浮雲生死 此身何懼(第3/14頁)

太皇太後嘆了口氣,緩緩的道:“司馬相公識見卓越,你怎麽說是書生迂腐之見?你是一國之主,須當時時披讀司馬相公所著的《資治通鑒》。千余年來,每一朝之所以興、所以衰、所以敗、所以亡,那部書中都記得明明白白。咱們大宋土地富庶,人丁眾多,遠勝遼國十倍,只要沒有征戰,再過十年、二十年,咱們更加富足。遼人悍勇好鬥,只須咱們嚴守邊境,他部落之內必定會自相殘殺,一次又一次的打下來,自能元氣大傷。前年楚王之亂,遼國精兵銳卒,死傷不少……”

趙煦一拍大腿,說道:“是啊!其時孩兒就想該當揮軍北上,給他一個內外夾攻,遼人方有內憂,定然難以應付。唉,只可惜錯過了千載一時的良機。”

太皇太後厲聲道:“你念念不忘與遼國開仗,你……你……你……”突然坐起身來,右手食指伸出,指著趙煦。

在太皇太後積威之下,趙煦只嚇得連退三步,腳步踉蹌,險些摔倒,手按劍柄,心中突突亂跳,叫道:“快,你們快來。”

眾太監聽得皇上呼召,當即搶進殿來。趙煦顫聲道:“她……她……你們瞧瞧她,卻是怎麽了?”他適才滿口雄心壯志,要和契丹人決一死戰,但一個病骨支離的老太婆一發威,他登時便駭得魂不附體,手足無措。一名太監走上幾步,向太皇太後凝視片刻,大著膽子,伸出手去一搭脈息,說道:“啟奏皇上,太皇太後龍馭賓天了。”

趙煦大喜,哈哈大笑,叫道:“好極,好極!我是皇帝了,我是皇帝了!”

他其實已做了九年皇帝,只不過九年來這皇帝有名無實,大權全在太皇太後之手,直到此刻,他才是真正的皇帝。

趙煦親理政務,第一件事便是將禮部尚書蘇軾貶去做定州知府。蘇軾文名滿天下,負當時重望。他是王安石的死對頭,向來反對新法。元祐年間太皇太後垂簾聽政,重用司馬光和蘇軾、蘇轍兄弟。現下太皇太後一死,皇帝便貶逐蘇軾,自朝廷以至民間,人人心頭都罩上一層暗影:“皇帝又要行新政了,又要苦害百姓了!”當然,也有人暗中竊喜,皇帝再行新政,他們便有了升官發財的機會。

這時朝中執政,都是太皇太後任用的舊臣。翰林學士範祖禹上奏,說道:“先太皇太後以大公至正為心,罷王安石、呂惠卿新法而行祖宗舊政,故社稷危而復安,人心離而復合。及至遼主亦與宰相議曰:‘南朝遵行仁宗政事,可敕燕京留守,使邊吏約束,無生事。’陛下觀敵國之情如此,則中國人心可知。今陛下親萬機,小人必欲有所動搖,而懷利者亦皆觀望。臣願陛下念祖宗之艱難,先太皇太後之勤勞,痛心疾首,以聽用小人為刻骨之戒,守天祐之政,當堅如金石,重如山嶽,使中外一心,歸於至正,則天下幸甚!”

趙煦越看越怒,把奏章往案上一拋,說道:“‘痛心疾首,以聽用小人為刻骨之戒’,這兩句話說得不錯。但不知誰是君子,誰是小人?”說著雙目炯炯,凝視範祖禹。

範祖禹磕頭道:“陛下明察。太皇太後聽政之初,中外臣民上書者以萬數,都說政令不便,苦害百姓。太皇太後順依天下民心,遂改其法,作法之人既有罪當逐,陛下與太皇太後亦順民心而逐之。這些被逐的臣子,便是小人了。”

趙煦冷笑一聲,大聲道:“那是太皇太後斥逐的,跟我又有甚麽幹系?”拂袖退朝。

趙煦厭見群臣,但親政之初,又不便將一群大臣盡數斥逐,當即親下敕書,升內侍樂士宣、劉惟簡、梁從政等人的官,獎賞他們親附自己之功,連日托病不朝。

太監送進一封奏章,字跡肥腴挺拔,署名蘇軾。趙煦道:“蘇大胡子倒寫得一手好字,卻不知胡說些甚麽。”見疏上寫道:“臣日侍帷幄,方當戍邊,顧不得一見而行;況疏遠小臣,欲求自通,難矣。”趙煦道:“我就不愛瞧你這大胡子,永世都不要再見你。”接著瞧下去:“然臣不敢以不得對之故不效愚忠。古之聖人將有為也,必先處晦而觀明,處靜而觀動,則萬物之物畢陳於前。陛下聖智絕人,春秋鼎盛……”趙煦微微一笑,心道:“這大胡子挺滑頭,倒會拍馬屁,說我‘聖智絕人’。不過他又說我‘春秋鼎盛’,那是說我年輕,年輕就不懂事。”接下去又看:“臣願虛心循理,一切未有所為,默觀庶事之利害與群臣之邪正,以三年為期,俟得其實,然後應而作,使既作之後,天下無恨,陛下亦無悔。由是觀之,陛下之有為,惟憂太早,不患稍遲,亦已明矣。臣恐急進好利之臣,輒勸陛下輕有改變,故進此說,敢望陛下留神,社稷宗廟之福,天下幸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