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小姐回家(第2/2頁)

那時含兒自然不知,她能在溫暖的被窩裏安睡的日子已經不多了。數年後的一個冬夜,一群官兵打著火把沖入她家,不由分說,便將周明道五花大綁地押走。含兒和她母親兩個嚇得臉色蒼白,六神無主。她問母親:“他們為甚麽抓走爹爹?”周夫人只是搖頭流淚,說道:“娘也不知道啊。”

過了幾日,含兒跟著母親去牢裏探望她爹爹,替他送飲食衣物進去。她看到平時雍容華貴的父親身穿囚衣,坐在汙穢腥臭的地牢裏,身上滿是受刑後的傷痕血跡,只嚇得不停流淚。她爹爹已不大能說話,嘶啞著聲音對夫人說周家將大禍臨頭,要她趕快帶女兒遠走避禍,又要含兒乖乖聽娘的話。第二日,城中便傳出要抄周家的消息,周夫人記著老爺的吩咐,流淚匆匆收拾了家中金銀,帶著女兒連夜投奔鄰近的親戚。含兒跟著母親奔波跋涉,連著去投靠十多家近親好友,百般求懇,卻都被拒於門外。那年冬天的風雪特別嚴寒,母女倆流落鄉野,無處可依,最後來到了幾百裏外的高郵,找到周老爺的表兄李叔叔家裏。李叔叔心中不忍,收留了她們,為怕被人發現,便讓她們住在後院的馬棚裏。

周夫人和女兒在李家住了幾日,便傳來周大爺在獄中受酷刑慘死的消息。周夫人聞訊痛哭不止,幾度昏厥,不斷叫道:“老爺子啊,我竟再也見不到你一面了!”馬房寒冷,她精神受打擊下,再也抵受不住,不久便染上了寒病,拖了半個月便去世了。周含兒一月間雙親俱亡,她年方十歲,自幼嬌貴,遭此身世大變,每日除了哭泣外,甚麽也不會。

李叔叔聽說官府追查得緊,為怕受株連,心想:“我冒險收留她母女在此過冬,已足夠義氣了。現在周大嫂死去,這個女兒又不能繼承他周家香火,養大了她有甚麽用?若是收留她,只怕我家亦有滅門之禍。”便聯絡人口販子,將她輾轉賣去了蘇州煙水小弄的天香閣。

天香閣的夏嬤嬤先派人來看過,見含兒是可造之材,和李家講定了價錢,便遣人來將她接去。那時是春末夏初,含兒跟著天香閣的石阿姨離開高郵,來到蘇州,直趨煙水小弄。她二度來此,情境已是天壤之別,這時她已無家可歸,自也沒有人能領她離開小弄,送她回家;她不再是千金小姐,而是賣斷身契的窯姐兒。院子裏的日子自不好過,鴇母夏嬤嬤兇狠嚴厲,手下姑娘往往一點不從她意,便是打罵兼施。含兒來到天香閣後,沒有一日吃得飽足,沒有一夜睡得安穩。幾千個日子過去,她從女娃兒長成了姑娘;幾千個夜晚下來,她愛哭的眼淚也早已流幹了。

許多年以後,周含兒才終於熬出頭來,成為天香閣的頭牌花娘。她自然無法逆料,那年她被惡人劫持來到蘇州,險些被賣,是否早預言了此生將落入風塵的命運?

含兒年紀大些後,才明白自己家破人亡的因由。那時她爹爹的一位好友在京中觸犯了大臣嚴嵩,嚴嵩把持政權多年,權勢熏天,將所有異己趕盡殺絕,她父親因此受到牽連,被捕下獄,慘死牢中。含兒心中痛恨,但她一個流落風塵的孤弱女子,能僥幸保住一條性命已屬難得了,還有甚麽可說的?

然而她心中對這場橫禍還有一個傻念頭。或許自己會遭此厄運,乃是因為她沒遵從那個黑衣人的囑咐,因粗心而未曾將那封重要的信交到瑞大娘和寶兒手中?黑衣人死去之後,是否真變成了惡鬼來詛咒自己?她不知道,只感到十分的懺悔和過意不去。她將那封信小心保存,期待瑞大娘和寶兒有一日會來向她收取;她幻想著或許到了那一天,自己就能贖清罪愆,脫離風塵中的苦難日子。

除了那信之外,另一件她隱密懷藏的事物,則是一方手帕。那是趙觀曾用來包起給自己吃的小點心的帕子,雖然粗糙陳舊,她卻珍若性命。

她初來到煙水小弄時,也曾向人打聽情風館和趙觀的消息,才驚聞情風館不幸遇上祝融之災,一把大火燒成了平地,館內的姑娘和伴當全燒死了,小廝趙觀也在其中。周含兒心中悲痛,曾偷偷來到燒毀的情風館旁,獻上一束鮮花,默默禱祝,灑淚祭告那個曾經冒險帶她回家,卻永遠不會再出現的男孩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