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針其膏兮藥其肓(第5/15頁)

張無忌心想:“他其實並非冷醋無情之人。”胡青牛突然厲聲喝道:“今日我說的話,從此不得跟我再提,若是泄漏給旁人知曉,我治得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張無忌本想頂撞他幾句,但忽地心軟,覺得此人遭遇之慘,亦不下於己,便道:“我不說便是。”胡青牛摸了摸他頭發,嘆道:“可憐,可憐!”轉身進了內堂。

胡青牛自和張無忌這日一場深談,又察覺他散入三焦的寒毒總歸難以驅除,即以精深醫術與他調理,亦不過多延數年之命,竟對他變了一番心情。雖然自此再不向他吐露自己的身世和心事,但見他善解人意,山居寂寞,大是良伴,便日日指點他醫理中的陰陽五行之變、方脈針炙之術。張無忌潛心鉆研,學得極是用心。胡青牛見他悟性奇高,對《黃帝蝦蟆經》、《西方子明堂炙經》、《太平聖惠方》、《灸甲乙經》、孫思邈《千金方》等醫學尤有心得,不禁嘆道:“以你的聰明才智,又得遇我這個百世難逢的明師,不到二十歲,該當便能和華佗、扁鵲比肩,只是……唉,可惜,可惜。”

言下之意自是說等你醫術學好,壽命也終了,這般苦學,又有何用?張無忌心中卻另有一番主意,他決意要學成高明醫術,待見到常遇春時,將他大受虧損的身子治得一如原狀,又盼能令俞岱巖不必靠人扶持,能自己行走。這是他的兩大心願,若能如願以償之後自己壽元再盡,也無所憾了。

谷中安靜無事,歲月易逝,如此過了兩年有余,張無忌已是一十四歲。這兩年之中,常遇春曾來看過他幾次,說張三豐知他病況頗有起色,十分欣喜,命他便在蝴蝶谷多住些日子,以求痊愈。張三豐和六名弟子各有衣物用品相贈,都說對他甚是想念記掛,由於門派有別,不便前來探視。張無忌對太師父和六位師叔伯也是思念殊深,恨不得立時便回武當山去相見。常遇春又說起谷外消息,這年來蒙古人對漢人的欺壓日甚,眾百姓衣食不周,群盜並起,眼見天下大亂;同時江湖上自居名門正派和被目為魔教邪派之間的爭鬥,也是愈趨激烈,雙方死傷均重,冤仇越結越深。

常遇春每次來到蝴蝶谷,均是稍住數日即去,似乎教中事務頗為忙碌。

一日晚間,張無忌讀了一會王好古所著醫書《此事難知》,覺得昏昏沉沉的甚是困倦,當即上床安睡。次日起身,更覺頭痛得厲害,想去找些發散風寒的藥物來食,走到廳上,只見日影西斜,原來已是午後,他吃了一驚:“這一覺睡得好長,看來是生了病啦。”一搭自己脈搏,卻無異狀,更是暗驚:“莫非我陰毒發作,陽壽已盡?”

走到胡青牛房外,只見房門緊閉,輕輕咳嗽了一聲。只聽胡青牛道:“無忌,今兒我身子有些不適,咽喉疼痛,你自個兒讀書罷。”張無忌應道:“是。”他關心胡青牛病勢,說道:“先生,讓我瞧瞧你喉頭好不好?”胡青牛沉著嗓子道:“不用了。我已對鏡照過,並無大礙,已服了牛黃犀角散。”

當天晚上,童兒送飯進房,張無忌跟著進去,只見胡青牛臉色憔悴,躺在床上。胡青牛揮手道:“快出去。你知我生的是甚麽病?那是天花啊。”張無忌看他臉上手上,果有點點紅斑,心想天花之疾發作時極為厲害,調理不善,重則致命,輕則滿臉麻皮,胡青牛醫道精湛,雖染惡疾,自無後患,但終究不禁擔心。

胡青牛道:“你不可再進我房,我用過的碗筷杯碟,均須用沸水煮過,你和僮兒不可混用。”沉吟片刻,又道:“無忌,你還是出蝴蝶谷去,到外面借宿半個月,免得我將天花傳給了你。”張無忌忙道:“不必,先生有病,我若避開,誰來服侍你?我好歹比這兩個僮兒多懂些醫理。”胡青牛道:“你還是避開的好。”但說了良久,張無忌總是不肯。這幾年來兩人朝夕與共,胡青牛雖然性子怪僻,師生間自然而然已頗有情誼,何況臨難相避,實是大違張無忌的本性。胡青牛道:“好罷,那你決不能進我房來。”

如此過了三日,張無忌晨夕在房外問安,聽胡青牛雖然話聲嘶啞,精神倒還健旺,飯量反較平時為多,料想無礙。胡青牛每日報出藥名分量,那童兒便煮了藥給他遞進去。

到第四日下午,張無忌坐在草堂之中,誦讀《黃帝內經》中那一篇《四氣調神大論》,讀到“是故聖人不治已病治未病,不治已亂治未亂,此之謂也。大病已成而後藥之,亂已成而後治之,譬猶渴而穿井,鬥而鑄錐,不亦晚乎?”不禁暗暗點頭,心道:“這幾句話說得真是不錯,口渴時再去掘井,要跟人動手時再去打造兵刃,那確是來不及了。國家擾亂後去平變,雖然復歸安定,也已元氣大傷。治病也當在疾病尚未發作之時著手。但胡先生的天花是外感,卻不能未病先治。”又想到內經《陰陽應象大論》中那幾句話:“善治者治皮毛,其次治肌膚,其次治筋脈,其次治六腑,其次治五臟。治五臟者,半死半生也。”心道:“良醫見人疾病初萌,即當治理。病入五臟後再加醫治,已只一半把握了。似我這般陰毒散入五臟六腑,何止半生半死,簡直便是九死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