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千軍嶽峙圍千頃 萬馬潮洶動萬乘(第4/16頁)

先到南門,坐在海塘上望海,回憶兒時母親多次攜了他的手在此觀潮,眼眶又不禁濕潤起來。在回疆十年,每日所見盡是無垠黃沙,此刻重見海波,心胸爽朗,披襟當風,望著大海。兒時舊事,一一湧上心來。眼見天色漸黑,海中白色泡沫都變成模糊一片,將馬匹系上海塘柳樹,向城西北自己家裏奔去。

陳家洛到得家門,忽然一呆,他祖居本名“隅園”,這時原匾已除,換上了一個新匾,寫著“安瀾園”三字,筆致圓柔,認得是乾隆禦筆親題。舊居之旁,又蓋著一大片新屋,亭台樓閣,不計其數。心中一怔,跳進圍墻。

一進去便見到一座亭子,亭中有塊大石碑。走進亭去,月光照在碑上,見碑文俱新,刻著六首五言律詩,題目是“禦制駐陳氏安瀾園即事雜詠”,碑文字跡也是乾隆所書,心想:“原來皇帝到我家來過了。”月光上讀碑上禦詩:

“名園陳氏業,題額曰安瀾。至止緣觀海,居停暫解鞍;金堤築籌固,沙渚漲希寬。總廑萬民戚,非尋一己歡。”

心想:“這皇帝口是心非,自己出來遊山玩水,也就罷了,說甚麽‘總廑萬民戚,非尋一己歡’。”又讀下去:

“兩世鳳池邊,高樓睿藻懸。渥恩賚耆碩,適性愜林泉。是日亭台景,秋遊角徵弦;觀瀾還返駕,供帳漫求妍。”

他知第二句是指樓中所懸雍正皇帝禦書“林泉耆碩”匾額。見下面四首詩都是稱賞園中風物,對陳家功名勛業頗有美言。詩雖不佳,但對自己家裏很是客氣,自也不免高興。

由西折入長廊,經“滄波浴景之軒”而至環碧堂,見堂中懸了一塊新匾,寫著“愛日堂”三字,也是乾隆所書,尋思:“‘愛日’二字是指兒子孝父母,出於‘法言’:‘事父母自知不足者,其舜乎?不可得而久者,事親之謂也。孝子愛日。’那是感嘆奉事父母的日子不能長久,多一天和父母相聚,便好一天,因此對每一日都感眷戀。這兩個字由我來寫,才合道理,怎麽皇帝親筆寫在這裏?這個皇帝,學問未免欠通。”

出得堂來,經赤欄曲橋,天香塢,北轉至十二樓邊,過群芳閣,竹深荷凈軒,過橋竹蔭深處,便是母親的舊居筠香館。只見館前也換上了新匾,寫著“春暉堂”三字,也是乾隆禦筆,心中一酸,坐在山石之上,心想:“孟郊詩:‘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這一首詩,真是為我寫照了。”望著這三個字,想起母親的慈愛,又不禁掉下淚來。

突然之間,全身一震,跳了起來,心道:“‘春暉’二字,是兒子感念母恩的典故,除此之外,更無他義。皇帝寫這匾掛在我姆媽樓上,是何用意?他再不通,也不會如此胡來。難道他料我必定歸來省墓,特意寫了這些匾額來籠絡我麽?”

沉吟良久,難解其意,當下輕輕上樓,閃在樓台邊一張,見房內無人,房內布置宛若母親生時,紅木家具、雕花大床、描金衣箱,仍是放在他看了十多年的地方。桌上明晃晃的點著一枝紅燭。忽然隔房腳步聲響,一人走進房來。

他縮身躲在一隅,見進來的是個老媽媽。他一見背影,忍不住就要呼叫出聲,原來那是他母親的贈嫁丫環瑞芳。陳家洛從小由她撫育帶領,直到十五歲,是下人中最親近之人。

瑞芳進房後,拿了抹布,把各件家具慢慢的逐一抹得幹幹凈凈,坐在椅上發了一陣呆,在床上枕頭底下摸出一頂小孩帽子,不住撫摸嘆氣。那是一頂大紅緞子的繡花帽,帽上釘著一塊綠玉,綠玉四周是八顆大珠,正是陳家洛兒時所戴。他再也忍耐不住,一個箭步縱進房去,抱住了她。

瑞芳大吃一驚,張嘴想叫,陳家洛伸手按住她嘴,低聲道:“別嚷,是我。”瑞芳望著他臉,嚇得說不出話來。原來陳家洛十五歲離家,十年之後,相貌神情均已大變,而五十多歲的老婆婆,十年間卻無多大改變。

陳家洛道:“瑞姑,我是三官呀,你不認得了嗎?”瑞芳兀自迷迷惘惘,道:“你……你是三官,你回……回來啦?”陳家洛微笑點頭。瑞芳神智漸定,依稀在他臉上看到了三官那淘氣孩子的容貌,突伸雙臂抱住了他,放聲哭了出來。

陳家洛連忙搖手,道:“別讓人知道我回來了,快別哭。”瑞芳道:“不礙事,他們都到新園子裏去啦,這裏沒人。”陳家洛道:“那新園子是怎麽回事?”瑞芳道:“今年上半年才造的,不知用了幾十萬兩銀子哪,也不知道有甚麽用。”

陳家洛知她這些事情不大明白,問道:“姆媽怎麽去世的?她生了甚麽病?”瑞芳掏出手帕來擦眼淚,說道:“小姐那天不知道為甚麽,很不開心,一連三天沒好好吃飯,就得了病。拖了十多天就過去啦。”說到這裏,輕輕啜泣。原來江南世家小姐出嫁,例有幾名丫環陪嫁,小姐雖然做了太太婆婆,陪嫁丫頭到老仍是叫她小姐。她又泣道:“小姐過去的時候老惦記你,說:‘三官呢?他還沒來嗎?我要三官來呀!’這樣叫了兩天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