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尾聲(第2/2頁)

“忘不了!”樂之揚喃喃說道,“除非……我死了!”

朱權嘆道:“以往我對你頗有成見,而今看來,你也是至情至性之人。阿微得你眷顧,不枉此生。”

“說反了!”樂之揚搖頭,“能得朱微眷顧,才是我一生最大的幸事。”

朱權一時默然,手按琴弦,幽幽地說道:“樂之揚,這張琴,送給你吧!”

“免了!”樂之揚放開古琴,“睹物思人,倘若留在身邊,每見一次,都如鈍刀割過心頭。”

“那就罷了。”朱權注視古琴,“我聽說,當日你帶走了阿微的遺體。”

樂之揚點了點頭,說道:“我親手送她入葬,陪葬之物是玉笛空碧。”想著淒苦一笑,“如今想來,那支玉笛真是不祥之物,綠珠在前,朱微在後,它的主人都未得善終。”

朱權想了想,說道:“我記得你的笛子吹得極好。”

“都過去了。”樂之揚悵然道,“我有六年沒有吹過了。”

“是麽?真是可惜。”朱權說道,“我如今幽囚在此,百無聊賴,打算整理古今琴曲,去粗取精,撰寫一本古琴譜集。你若有雅興,不妨留在此間,助我一臂之力。”

樂之揚搖頭道:“我身是浮雲,聽琴而來,曲終而散,見過這一張琴,我也應該走了!”

“既然如此!”朱權苦笑,“我便再彈一曲,為你送別吧!”說著撥弄兩聲,樂之揚登時聽出,說道:“這是《瀟湘水雲》,她最愛的曲子。”

朱權點頭道:“若有笛聲應和,別有一番興味。”

當年樂之揚與朱微琴笛相和,曾經同奏此曲,回想起來,感慨萬千,忽見墻邊檀木架上橫著一管紫竹長笛,心頭一動,上前摘下。六年來,樂之揚第一次握笛在手,笛身光潤如玉,指尖劃過笛孔,內心起了一陣悸動,說道:“這根笛子,送我如何?”

寧王笑道:“我若是此笛,一定求之不得。”

樂之揚湊近口邊,想要吹奏,氣息到了口邊,始終無法吐出,舊日情景一幕幕湧上心頭,忽而鼻子發酸、雙眼朦朧,定在那兒一動不動。

寧王望著他,眼中透出些許憐憫。樂之揚忽地嘆一口氣,略微欠身,飄然出門,走出老遠,身後琴聲不絕,依舊飄蕩在雲天之間。

樂之揚握著笛子,心中茫然,幾次橫到嘴邊,終又放了下來。

他停停走走,穿過城門,來到郊外,突然間,一條河水攔住去路。樂之揚擡眼一望,敢情不知不覺,已經來到秦淮河邊。他的心中酸熱,思緒聯翩,他生於此,長於此,十多年的點點滴滴,匯成洪濤激流,猛然湧上心頭。樂之揚悲喜交集,情難自抑,橫起笛子,幽幽地吹奏起來,這一次,不是《瀟湘水雲》,也不是《周天靈飛》,而是一曲《杏花天影》。

這曲子碩妃唱過,樂韶鳳唱過、朱元璋唱過、梁思禽也唱過,唱過的人無論卑微顯赫,終有一日化為灰土,唯有這一支曲子,還有眼前的秦淮河水,總會一直流淌下去,日日夜夜,千古不息。

吹了一遍,又吹一遍,意興洋洋,旁若無人,音符飛出笛孔,化為涓涓流水,吹到得意之處,樂之揚仿佛躺在水上,隨波逐流,愜意莫名。

這時間,忽聽對面響起一個女子的聲音:“綠絲低拂鴛鴦浦。想桃葉、當時喚渡。又將愁眼與春風,待去。倚蘭橈、更少駐。

金陵路、鶯吟燕舞。算潮水、知人最苦。滿汀芳草不成歸,日暮,更移舟、向甚處?”

字字清圓,如玉如珠,樂之揚的心頭一陣恍惚。他擡眼望去,一個熟悉的倩影就在對岸,白衣勝雪,青絲如瀑,容顏還如以前一樣,只是眉眼間多了一些風霜。

樂之揚放下笛子,隔著一條河水,一男一女默然對望。透過葉靈蘇的眼睛,樂之揚看得明明白白,這是最後一次,如果錯過,對岸的女子便如眼前的流水,悄然而逝,一去不回。

多年以前,他躺在木盆之中,順著河水漂泊,尋找一條生路;時至今日,他又忽然驚覺,他還是那一個孤兒,順水漂泊,無家可歸。他在等待一個人將他拯救上岸,那個人也許會來,也許永遠不會。

葉靈蘇也在等待,等著他跨過河流,她已身心俱疲,再也等不下去。

可是,世間的河流千千萬,最難跨過的河流卻在心裏。

能跨過去麽?除了樂之揚,誰也沒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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