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情仇難了(第4/15頁)

“你果然知道。”梁思禽嘆一口氣,“我第一次見她的時候,她才滿十七歲,個子高挑,肌膚雪白,樣子就如詩中所說:‘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你認識碩妃?”樂之揚心跳加劇,隱隱猜到什麽。

“是啊!”梁思禽點頭說道,“她是前朝楚王燕帖木兒的胞妹,名叫阿茹娜,意思是‘純潔’,韶樂為楚地之音,所以她的漢名叫做韶純。那時南方大亂,楚王決定撤回北方,以為妹子奇貨可居,打算獻給元朝皇帝。誰知道路上遭遇陳友諒的部眾,車隊被襲,楚王被殺,韶純騎馬突圍,射死多名亂軍。亂軍緊追不舍,我正好路過,隨手將她救下,本想覓地安置,誰想一來二去,跟她生出了情愫。韶純不止美貌,而且聰明,性子奔放,情如烈火,遠非漢人女子可比。她還通曉五國夷語,漢人的琴棋書畫、蔔算星相無所不通,歌詠舞蹈、諸般樂器無所不會,和她說話,從來不會厭倦,跟她呆在一起,總會忘記光陰流逝。”

梁思禽定定地望著遠處,儼然自說自話,嘴角浮現出一絲笑意,甜中帶苦,難以形容。

過了半晌,他嘆一口氣,接著說道:“彩雲易散琉璃脆,世間好物不堅牢,可惜,這個道理,那時我還不懂,真以為這樣的日子會一直過下去。大元政衰,天下紛擾,我隨朱元璋東征西討,早已厭倦了亂世殺戮,遇上韶純以後,起了成家歸隱的念頭。我將這話告訴韶純,誰知道她臉色大變,沖口就問:‘難道你就不想當皇帝?’“我聽了這話,不勝吃驚,問她何出此言,韶純說凹:‘元失其鹿,捷足者先登,誰有本事誰當皇帝。你的本事這麽大,不當皇帝,豈不可惜?’我天性厭惡權勢,自古要當皇帝,就得殺人立威,殺敵人,殺親人,殺有罪之人,殺無辜之人,打小兒先祖父和先祖母教導我仁人愛物,所以輔佐朱元璋,也是因為群雄中他對百姓好些、虐殺俘虜少些。故而一聽這話,我心中大為不快,說道:‘朱元璋有膽有識,他當皇帝就好了。’韶純說:‘天無二日,民無二主,不當皇帝,永遠都會受制於人。’我說:‘君子事人以忠,我已經投身朱元璋麾下,現在當皇帝,不是背叛他麽?’誰想韶純張口就說:‘當皇帝敢作敢為,不為仁義所拘,不以道德所限,陳友諒能殺徐壽輝,你為何就不能殺了朱元璋?’我嚇了一跳,望著韶純,只覺十分陌生。韶純也自覺失言,說道:‘你不殺他,關起來也行。’我驚怒交集,拂袖而去,事後回想起來,蒙人以強者為尊,以征服為樂事,韶純出身蒙古王族,難改先輩遺風,喜歡高高在上,藐視仁義道德,她會那樣想,也是自然而然的事,只要慢慢教誨,不難讓她回心轉意。

“我想得容易,不料韶純固執不化,軟磨硬泡,逼我爭雄逐鹿。一來一去,雙方爭吵起來,我那時年少氣盛,逼急了,丟下一句:‘你要當皇後,怎麽不去找朱元璋?’她聽了這話,定定地望著我,似乎有些傷心,半晌說道:‘好啊!這是你說的,將來可別後悔。’我說:‘絕不後悔!’說完就出門去了。

“男女口角,本是常事,我說得本是氣話,並未放在心上。誰料我辦完事回家,忽然不見了韶純的蹤影,我焦急萬分,四處尋找,接連數日一無所獲。灰心喪氣的當兒,朱元璋送來請柬,說他要納姬妾,約我飲酒同慶。我心中煩亂,本不想去,可想起口角時言語,不由起了疑心,當下帶了禮物,前往稱賀,朱元璋一向嚴厲,不苟言笑,那一日卻是喜氣洋洋,連連勸酒說笑,喝到面紅耳熱,他命人叫出新納的姬妾,我一眼望去,當真五雷轟頂,那個女子,正是韶純……”

“啊!”樂之揚雖已料到,仍是叫出聲來,望著梁思禽,為他不勝惋惜。

梁思禽沉默良久,長長地吐一口氣,接著說道:“朱元璋見我發呆,十分得意,說道:‘怎麽樣?她叫阿碩,生得美麽?’阿碩是我對韶純的昵稱,取自《碩人》之詩,我常說她跟詩中的庒姜一模一樣,韶純也很喜歡這個名字,此時從朱元璋口中說出,我的心情可想而知。如果……當時韶純臉上稍有一絲受了強迫的意思,我一定殺光堂上之人,傾城亡國也在所不惜。誰知道,她滿臉歡笑,媚態橫生,故意當著我面,對朱元璋撒嬌弄癡、百般逢迎。望著二人調情,我心如刀割,痛不欲生,可我也明白韶純的心思,她聰明果決、劍走偏鋒,有意激發我的妒意,逼我殺掉朱元璋取而代之。這一步走出,再也無法回頭,唯有竭盡智能,與天下英雄爭鋒。

“這一計決絕歹毒、不留余地,換了他人,或許為之所動,可韶純沒有料到,比起朱元璋,我更恨她無情無義;可對她,我也無法痛下殺手,一怒之下,起身走出大門……”梁思禽停頓一下,幽幽地說道,“只沒想到,這一走,竟成永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