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才論當下(第2/6頁)

朱微不勝佩服,由衷道:“先生料事如神,我著實用了京房‘新律’,習練未精,讓您見笑了。”

“見笑什麽?”落羽生冷冷說道,“反正練熟了也沒用。”

這兩句話不近人情,大有倚老賣老的意思。眾人都覺義憤,朱微卻是連連點頭:“先生說的對,練熟了也沒用,只用‘京房新律’彈不完這一支曲子。”

落羽生看了少女一眼,意似嘉許:“京房是易學上的大行家,一生迷信《周易》,非要讓音律之道匹配先天易數,一如文王六十四卦循環始終。如此生搬硬套,牛頭不對馬嘴,所創‘新律’不但未能循環,各均的偏差也沒消失,頂多不過縮小少許。你也想必明白這個道理,故而下半段用了何承天的‘承天律’,何承天是晉代的大算家,術數獨步一時,他將‘五度相生律’的偏差‘一分二厘一毫二絲’分攤到十二律之中,貌似公正平均,其實壞了音律,徵、羽二律大大錯亂,你雖百計補救,仍是無力回天,最後斷弦的地方,正是徵、羽二律之間的變徵。”

朱微連連點頭,臉上盡是欽佩之色,沖大師暗暗氣惱,眼珠一轉,微微笑道:“京房、何承天都是名震古今的大算家,聽老先生的口氣,似乎比他們還要厲害?”

“不敢。”落羽生淡淡說道,“京、何一時奇才,只不過他們都想差了,舍簡就繁,越算越亂。”

“好啊。”沖大師微微一笑,“莫非足下還有更簡單的法子?”

落羽生道:“上均音高為下均二倍,既如此,只需將這‘二倍’開方十二次即可。”

沖大師才藝精博,略通術數,聞言變了臉色,連連搖頭:“先生說笑麽?據和尚所知,術數之中,開方最難,別說開方十二次,就是三次、四次,自古算家也沒幾個會解。”

“說難也不難。”落羽生援起毛筆,信手在紙上寫畫,“數十年前,前代算家已然發明‘招差術’,據此開方,無往不利。”他筆走龍蛇,在紙上寫下各種奇怪符號,橫豎不一,怪如蝌蚪,其他人一邊瞧著,一個字也不認得。

落羽生一路解下,稍不停留,須臾寫滿一紙,拿起來輕輕吹幹,悠然說道:“結果是一寸五厘九毫四絲六忽三微(按:今之1.059463)。”

他放下紙筆,回頭望去,眾人傻呆呆望著自己,無不神情迷茫。落羽生嘆一口氣,似乎有些落寞,沉默一下,接著說道:“如何算出,各位不必多想,但有這一數字,以黃鐘為一,叠代相乘,便可將一均平分為十二音,各均之間就能轉換自如了。”

(按:落羽生所說的音律即是後來的“十二平均律”。這裏只是小說戲言,事實上,一百八十六年後,“十二平均律”才由朱元璋的後代朱載堉發明,這是音樂史上劃時代的發明,領先歐洲五十二年,其中的1.059463就是“十二平均律”最重要的參數。明朝數學衰微,朱載堉並非如落羽生一樣運用純數學、而是用珠算開方得出這一參數。“十二平均律”也是制造現代鋼琴的理論基礎,德國樂聖巴赫的《諧和音律曲集》就是根據“十二平均律”寫成。“十二平均律”精準有余,實踐性不強,彈奏巴赫的這一曲集,對於任何鋼琴家都是考驗。)這一番話玄奧離奇,超乎常人想象。眾人意似不信,樂之揚、朱微以外,各各流露出嘲諷神氣,沖大師笑道:“先生說得天花亂墜,貧僧很是佩服。紙上談兵人人都會,先生真有本事,彈完這一曲才能服眾。”

落羽生審視沖大師,半晌露出笑意:“好和尚,不見佛祖不死心!”揚了揚手,向寧王問道,“有凈水麽?”

“凈水?”寧王一愣,“幹什麽?”

落羽生道:“取一盆來,我有用處。”他言辭倨傲,換了別人,寧王一定大大生氣,但這話兒從他口裏說出,寧王卻覺理所當然、抗拒不得,回頭使個眼色,令太監取來一盆凈水。

落羽生點一點頭,示意將水放在一邊,跟著五指揮灑,彈起古箏。與沖大師不同,落羽生彈得極慢,一揮一送,清楚明白,如何按、如何挑、如何抹、如何掃,按在何處,拂在哪裏,沉著精準,仿佛用尺子量過以後方才下手。更可怪的是,他出手小心,神情卻很超然,兩眼古井不波,仿佛彈奏之事與他無關。

見這情形,樂師們都感疑惑,此前只有兩人勉強彈完此曲,朱微悠揚,沖大師激昂,到了落羽生這兒,平平淡淡,有如身邊凈水,既無大起,也無大落,可是音符紛紛從他指下飛出,一聲不亂,一字不差,他人轉調如攀雲峰、如探深谷,不是天塹,就是畏途,使出九牛二虎之力也難如意,到了他這兒,卻如大道坦途,行來毫不費力。

太和殿裏靜得出奇,上至寧王,下至太監,無不心神恍惚、如夢如幻,寧王勞心費力地制成樂譜,本以為繁難無比,誰知到了此人手裏竟是如此容易,震撼之余,又感失落,胸中空蕩蕩一無所依;太監們則想起少年之時,身未殘疾,天真未去,牧牛放羊,自然而然又平淡無趣;樂師們的念頭更是各人各異:於東海拾貝,看西山流雲,當小巷買花,在林下聽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