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自憐自傷

樂之揚心中羞慚,訕訕放開古琴,拿起一支洞簫,簫管長笛他最擅長,輕輕一吹,就有韻味。廣場上一時安靜下來,人人凝神傾聽。

低低吹了一段,簫聲裊裊,入耳動心。樂之揚心意松弛、神采飛揚,目光流轉,忍不住又向台下看去,但見朱微的神情也緩和下來,嘴角浮現笑意,沖他微微點頭。

樂之揚心頭一樂,情由心生,簫聲為之一變,情意綿綿,溫柔入骨,嗚嗚咽咽,仿佛傾訴衷腸。一縷情絲進入洞簫,又從孔洞中飛揚而出,活潑潑有如一只小鳥,翩翩然飛入朱微心裏。

少女情波蕩漾,雙頰如染胭脂,不夢而癡,不飲自醉,呆呆望著台上少年,忘了今夕何夕,不知身在何方。

簫聲連接二人,曲中之意也只有二人明白,樂之揚吹得忘我,仿佛回到了寶輝殿中,長夜冷冷,琴笛交鳴,小兒女目光交融,無聲訴說心中愛意。不知不覺,樂之揚人簫合一,注視朱微的雙眼,身子忽軟忽暖,直要當場化去。

正覺喜樂,一個年輕男子穿過禁軍圓陣,快步走到沉香轎前,向寧國公主問候一聲,轉過身來,笑嘻嘻看著朱微。朱微注目台上,一無所覺,男子皺了皺眉頭,湊近小公主的耳輪,輕輕說了一句。

朱微一驚回頭,看見男子,登時紅透耳根,扭頭想要避開,男子不識趣,挪了挪身子,反而靠得更近。

這男子正是長興侯耿柄文的兒子耿璇,朱微的未婚夫婿。樂之揚望著耿璇,又驚又怒,又覺苦澀無比。他苦戀朱微,歷經艱辛,然而天涯咫尺,可望而不可即,縱然費盡心機也難得看她一眼,姓耿的小子無德無能,仗著功臣後裔,乘龍引鳳,輕易迎娶公主,世間不平之事莫過於此。

他越想越氣,簫聲一揚,變得憤激起來。朱微應聲擡頭,眼裏閃過一絲詫異。兩人四目相對,樂之揚心酸難抑,幾乎流下淚來,再看耿璇,玉樹臨風,相貌不俗,與朱微並肩站立,宛然天造地設的一對璧人。樂之揚的心頭似有毒蛇噬咬,妒火越燒越旺,簫聲越吹越高,勢如一支怒箭射入雲霄,近台者無不掩耳,遠離者也各各皺眉。

朱微心頭慌亂,不自禁上前一步,耿璇有些驚訝,伸手拉住她的衣袖。這情形落入樂之揚眼裏,他的胸口好似挨了一拳,丹田之氣猛地躥起,化為一股洪流鉆入簫孔,啪,簫聲喑啞斷絕,竹管從中裂成兩片。

樂之揚一愣,移開簫管,盯著裂紋呆呆出神。觀眾們也是交頭接耳,悄悄議論這一樁怪事。世上吹簫者千千萬萬,吹破簫管的事兒卻是天下奇聞。

噔、噔、噔,一個小太監快步上台,將一張字條遞到樂之揚手裏。樂之揚打開一瞧,臉色微變,紙上墨汁淋漓,寫了一行大字:“再胡鬧,要你腦袋!”字體大開大合,勢如快劍長戟,不過寥寥數字,殺氣已是破紙而出。

樂之揚身在東宮,經手聖旨甚多,一眼就認出朱元璋的手跡,紙上墨跡未幹,分明剛剛寫成,如此看來,老皇帝就在左近。樂之揚心跳加快,遊目四顧,台下人頭聳動,並無蛛絲馬跡,再看身後,午門內影影綽綽盡是重樓疊宇,午門上寶頂鎏金,在日光下閃閃發亮。

樂之揚禁不住胡亂猜測:朱元璋不在午門上方譙樓,就在兩邊的鼓樓,他身子虛弱,不宜出遊,此番親臨會場,足見重視有加。樂之揚代表東宮,依照朱元璋的意思,只能贏,不能輸,輸了暴露東宮無人,增添諸王篡逆的野心。

天子無小事,一次小小比試,竟然牽扯出無數的利害。諸王、太孫勾心鬥角不說,老皇帝更是惹不起的閻羅、碰不得的太歲,區區一張字條,已經判了樂之揚的生死。

時值九月,天高氣爽,樂之揚站在台上卻是滿頭大汗,他茫然回頭,看見評判給出兩丙一丁。洞簫得了一個“中丙”,頭兩樣樂器算是完敗,後面再敗一樣,休想進入前十。

再看台下,耿璇仍在朱微身邊挨挨擦擦、有說有笑,朱微不勝窘迫,可又無計擺脫,低頭望著腳尖,白蓮似的雙頰粉紅不退。

樂之揚心如刀割,尋思:“無論如何,朱微就要跟這小子成親……還會生出一群兒女……人心易變,她有了兒女,過不了多久就會把我忘了。我活著痛苦煎熬,若被朱元璋殺了,也只是冷清清一座孤墳,再無一個人記得……”

他自憐自傷,恨不得大哭一場,可轉念一想,忽又憤激起來:“死也好,活也罷,全都不過如此。他媽的,朱元璋說我胡鬧,我就鬧一個樣子給你瞧瞧。”

意想及此,他生出一股傲氣,硬生生把雙眼從朱微身上挪開,昂起頭來,走到編鐘架子前,拿起鐘槌,由慢而快地敲了幾下,落點精準,巧合音律。朱微看在眼裏,長吐了一口氣,正感欣慰,樂之揚一個側翻,左腳橫掃而出,腳尖掃過一排編鐘,帶起一串鐘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