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五個上甲(第3/4頁)

簫聲吹過,又是一個“上甲”,沖大師大袖飄飄,走到編鐘之前,不用鐘槌,屈指便彈,神力貫注之下,彈中銅鐘,淵淵有如金石相擊,眾人聽了,齊聲叫好。

沖大師手揮目送,顧盼神飛,架子上的編鐘一口氣彈遍,音律之妙,符節之準,一絲不亂,分毫不差,因為指上蘊含內勁,鐘聲余韻悠長,前聲未泯,後聲又起,層濤疊浪,波亂雲回,眾人沉浸其中,有如置身無限汪洋。

“好!”寧王沖口而出,“這編鐘又怎麽說?”掉頭看向落羽生,落羽生淡淡說道:“昆侖玉碎鳳凰叫。”

寧王想了想,點頭道:“不錯,鐘聲清揚悠遠,手法卻過於霸道,不夠舉重若輕,倒有破門入戶的嫌疑。”

沖大師敲完編鐘,不待評判打分,轉身拎起羯鼓,徒手敲打起來,他十根指頭堅韌有力,勝過任何鼓槌,落在鼓皮之上,直如萬馬縱蹄,聽聞者無不心驚,初時只覺鼓聲繁密、咚咚咚一聲一響全都落在心頭,使人站立不安,漸漸身隨之動,魂隨之搖,儼然站立在曠野之上,風吹草低,地皮震動,千軍萬馬呼嘯而來,聲勢狂暴絕倫,直要將人碾成粉碎。

寧王聽得驚訝,牙關隨之顫抖:“老、老先生,這鼓、這鼓……”落羽生瞅他一眼,冷冷接道:“漁陽鼙鼓動地來。”

這一句出自白居易《長恨歌》,形容安祿山攜四鎮大軍南下,破滅大唐繁華迷夢,將一個千古盛世化為烏有。

沖大師這一輪鼙鼓,充滿殺戮征伐之氣,雙手一起一落,在在流露出掃南蕩北的雄心。

寧王知音之人,聽出其中況味,一時滿心疑慮:“這和尚什麽來歷?外表風流俊雅,心底狂野不羈,絲毫沒有出家人的慈悲……”

思忖間,琵琶聲響,沖大師懷抱琵琶,隨意彈奏起來,他不似其他樂師一樣落座,而是傲然直立,一身純白僧袍映襯明黃琵琶,宛如一團亮銀簇擁黃金。大和尚嘴角含笑,目光空靈如洗,十指勾彈揮灑,輪指之快,變化之奇,有如十多只手一起彈奏,琴聲華麗萬方,仿佛金玉滿堂,節奏變化奇快,又似百花怒綻,倏爾一個高音,恰似雄鷹高飛,忽而當心一劃,又如霹靂天降,急促繁亂,暢快淋漓,台下觀眾如中瘋魔,喝彩聲應和琵琶節拍,山呼海應,震耳驚心。

樂之揚也是嘖嘖稱奇,心想若論純厚精深,自以朱微為首,若論沉郁頓挫,落羽生獨步當今,但說到奇技淫巧、蠱惑眾生,沖大師若說第二,無人敢說第一,更離奇的是,大和尚深藏若虛,兩人爭鬥多次,對於音樂一事,他不曾流露一絲口風,樂之揚自覺受了愚弄,佩服之外又大為惱怒。

“好琵琶。”寧王望著沖大師,一腔疑慮化為佩服,“老先生,你可有點評?”

落羽生沉默一下,嘆道:“莊周夢胡蝶,胡蝶夢莊周。”寧王一愣:“什麽意思?”落羽生冷冷道:“你仔細聽聽,這是人彈琵琶,還是琵琶彈人?”

寧王又是一愣,聽了聽,恍然大悟:“不錯,這和尚自恃技巧、一味賣弄,未能完全駕馭琵琶,反為技巧所困頓,該停不停,該收不收,好比大江決堤,一發不可收拾,治水不成,反為水淹,本是彈琵琶,卻為琵琶彈,以為人夢蝶,竟是夢中人。”

落羽生注視寧王,半晌說道:“你是朱元璋的兒子?”寧王臉色微變,李景隆更是大怒,厲聲道:“大膽,聖上的名諱也是你說的……”話沒說完,寧王擺擺手,示意他不要多言,轉身笑道:“老先生,此話怎講?”落羽生道:“芝蘭玉樹,生於庭階。”

這話本是東晉謝玄回答叔父謝安,原句是:“譬如芝蘭玉樹,欲使其生於庭階耳。”這兒謝玄有自詡名門俊秀、上佳子弟的意思。謝安固是一代名相,謝玄後來也成了一代名將,淝水大破苻堅、重振漢綱,將軍雄武,不負當日豪言。落羽生說出這話,正是誇贊寧王朱權資質俊秀、不辱朱家門庭。

寧王心知肚明,笑道:“過獎過獎,先生高論,本王才是受益良多。”落羽生一揮手,冷冷說道:“老朽之論,何足掛齒?”

這時曲終聲歇,沖大師丟下琵琶,不顧而去,仿佛流雲飛月,從容瀟灑之極。身後竹亭裏窸窸窣窣一會兒,陸續給出三個“甲”字。

落羽生輕輕皺眉,寧王也搖頭道:“這個上甲,給得勉強了一些。”落羽生道:“世人沉迷於浮華表象,那也是無法可施,但這和尚玩弄人心,不是出家人分所為。”寧王看他一眼,默默點頭。

不到半個時辰,出現三個上甲,四周人群議論,都覺不可思議。樂之揚也躊躇起來,他專精吹笛,別的技藝並非精通,臨陣磨槍練了多日,提升的境界十分有限。本當樂道衰微,不難渾水摸魚,誰料鬼使神差,連出高手,別說奪魁稱雄,過第一關也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