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日色賦 第十章 玉娘湖上月應沉(第3/4頁)

這條街太黑了。那騅馬才馳過一個大宅後門邊,門匾後突冒出了一個人影來,那人手中雙刃俱黑——這才是今夜真正鐵打鐵的硬悍之局,這一場伏殺,已埋伏好久,要刺殺的人就是如今名揚漠上,馳譽兩都的韓鍔。伏擊的人是“雙刃”韋鋌。他情知韓鍔盛名之下,斷非虛致。但他今日不是當面對搏,而是伏殺。他的雙刃俱用墨色塗過,在如此黑暗的街道上黑漆難辨。而且雙刃內勁一正一反,交相抵消,他這一擊,可是無聲的。

他與韓鍔當日曾在含光門口一見。那日,他們不惜扮作吳必正的仆從——六個高手:商山四皓,蔔應與他。那一見的暗爭讓他至今回想起來都覺悶氣:居然讓他跑了!可今日的暗襲,他必須得手。否則他“雙刃伏擊,百無一漏”之名還如何叫得下去?

可馬上之人似全無警覺。越是這樣,韋鋌的心中越是警惕。就在他雙刃已及馬臀,馬上人卻不覺之際,空中忽暴起了一道銀光。那銀光似突然炸在街心,突兀而起——蔔應本應在街邊檐上,他的刀光怎麽會在街心突然亮開?韋鋌與蔔應齊名二十余年,與他同在東宮供奉也近二十年,但他也還是摸不清蔔應的刀會在何時出現——“不測刀”果然不測!

可更讓他不測的事卻在後面。他只見一顆人頭飛起,還未辨出是誰,已一擊倒退。然後才看清馬上的人人頭已失,馬兒卻還在前奔,一路灑出了一道血水。蔔應似乎也驚呆了——他沒有可能這麽輕易得手。他與韋鋌互視一眼,呆了一呆,突然面上變色:“那不是韓鍔!絕不會是韓鍔!”

——那麽,韓鍔在哪兒,韓鍔現在在哪兒?思子台邊,余小計此時卻也在心頭叫著:“鍔哥在哪兒,鍔哥你現在在哪兒?”

韓鍔此時卻還在宮中。

他一聽到消息,吩咐完連玉之後,身影連閃,擺脫了所有人的注意。然後,借著暗影,他身形反向北折,就奔向了長樂殿。

——今日之局,敵手即已算定,他們當然也會算到了自己。小計一刻在自己身邊,他們一刻就不會動手。但他與小計此刻即已分開,想再會合想來只怕就不那麽容易了。僅僅宮墻之外,他們一定已準備好了自己的到來——那一定、是一場圍襲。雖說自己不見得怕,但是,只要一有延挨,小計這次只怕就真的身陷不測。

他想起當日含光門中見過的那六個人的臉,心裏一陣驚悚:那六人俱是高手,如果當他們聯手之圍襲,自己只怕一時間就萬難沖出。所以,他的選擇反而是長樂殿。

韓鍔忽然定了定心神,此時他已身在玉娘湖邊。所謂玉娘湖,其實只是一個潭,距長樂殿不遠,只隔了一個宮院,玉娘湖邊綠柳扶疏。韓鍔長吸了一口氣,他要藉這一口氣的時間自定心神——東宮太子身邊,他料不定有多少人守護。而且不到萬不得已,他也不能撕破這臉。可這口氣一吸,他只覺不好,肋下隱隱作痛,心頭反而更亂。當日初聽父親死訊時,他就大哀傷身,知道已損及自己煉氣的根本所在。其後,他借著堂堂一怒,劍廢艾可於怡王府,以為已壓服住了這股損達根基的傷勢。可此時一口氣吸罷,他才感覺,自己氣息運行已頗多阻礙!

他心頭悚然一驚,這一身修為,就是他所持的立身之根本。可是——他心中忽慘痛地想到:他早以為自己已淡忘老父了,可父親的死,還是給了他這二十多年來最沉痛的一擊!可這種沉痛又無可訴說。

自入長安以來,朝政牽絆,到處掣肘,他的修習就時斷時續,自己也覺身上銳氣似乎已喪失大半——他已不再是當日默默無聞,可以撥劍一擊,披刺八荒的少年。——倘來軒冕,倘來軒冕,人人都看到他扶搖直上的榮光,卻沒注意到,在官居二品、聲名一時無兩的那一刻,他仗以處身立世,銳意圖存的那一股銳氣修為卻幾乎大半潰散。韓鍔心頭其實早已警醒,但不是他不甘苦修,耽於富貴,實是身邊局勢已自然地擾亂了他的修為。

目前他在長安所處之局,確實也讓他左右為難。在東宮與仆射堂的交爭中,他初來乍到,本來勢力極弱也最弱。但那個本還平衡的天平上,他的突然到來卻給那平衡之局增加了變數。這個局勢似乎已擺明他袒左則左勝,袒右則右勝。——偏偏這又遠非他當日遠居西域十五城時所面對之局:與羌戎之戰,你死我活,是一個明白的選擇;可這朝政之爭,手心手背,哪一種殺戮都是他無力付出也不忍擔負的。東宮當政,仆射堂陳希載手下的那個文官系統,會有多少人家破人亡?而如東宮一倒,天下會不會亂,不說別的,只怕方檸一家也會立遭不測。他們這些人又各掌兵權,這實是一個危局。雖說這些人所為一向為韓鍔所不喜,但他知道,這就是人世。他無力造就一個清明的新的人世,那他就無權毀掉那個陳腐苟生的舊的規則。那個規則中,有多少人就是那麽苟且而認真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