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古道(第3/4頁)

裴紅欞望著幻覺中亡夫的臉,默默地說:“我明白,我會完成你的遺願的。”她想伸手抓住幻覺中丈夫瘦硬的手,可一握之下,什麽都空了。

車子正遇到一個坑,一顛之下,裴紅欞本不打算哭的眼中,一顆淚終於被顛了下來,淚雖少,但滾燙。裴紅欞在夫君死後還從沒有在人前哭過。她想起亡夫入殮的那一夜,是她遣走所有仆人,自己給他穿的衣。她先把衣服從他身上脫凈,看著那麽瘦那麽硬的身體,眼淚不由就一滴滴滴下,她都覺出那時她淚的燙,淚滴在肖愈錚赤裸的胸口,滴在他平坦的小腹,輕輕滾下,可是,暖不了他,暖不了他,愈錚的手還是涼了。其實,從那夜後,裴紅欞心裏就開始怕這黑暗,怕這種一個人的面對,怕想起這種沒有呼吸的相伴——那夜,她就是伴著一個熟悉的身體這麽沒有呼吸地走入黑暗……忽然裴紅欞覺出小稚在輕輕拉著她的衣角,裴紅欞連忙整容相待。

小稚稚氣地說:“媽媽,你哭了?”

裴紅欞在黑暗中苦笑了下,把小稚抱到膝上,想說她不是哭,只是在流淚。她撫了撫小稚細瘦的頸,那上面吊著一個小羊皮卷。孩子白,她把那羊皮卷掛在他瘦小的胸口時,他的皮膚與細嫩的羊皮似都要融成一色了,這讓她這當媽的看了心裏真疼。裴紅欞說:“媽沒哭,媽還要把你這點骨血和《肝膽錄》一起帶回蕭門呢。”

車子在暗夜中行走,二炳趕起牲口來就有點磕磕絆絆了。看不出,身為鏢頭的史克倒是一個難得的好車把式,他接過鞭子,車行黑夜,居然走得平穩順暢。一路無話,眼見夜已三更,小稚都睡去了,裴紅欞也眼皮發重,忽然,車停了下來。車一停,小稚就醒了,他和母親都就著車簾縫向外望去,只見打前站的“金錢豹”吳奔正站在一棵樹下,他和史克在說著什麽。一會兒,後面馬蹄響,郎先生也趕上來了。小稚一路坐得乏了,難得停車,便把頭伸出車外,想下車看看走走。裴紅欞才說了一聲“慢慢地”,就聽見小稚已發出一聲尖叫,在這麽暗的夜,他的那一聲童聲格外尖厲,裴紅欞的心幾乎呼地一下跳了出來。她連忙也跳下車,就見小稚正呆在地面上,一只手指指著前面,渾身顫抖,嘴裏嚇得說不出話來。

裴紅欞順著孩子所指望去,然後身上寒毛就不由一豎:只見那慘淡的月華下,有一棵樹——黑黝黝的,也不知是什麽樹。那樹三丈高的一根枯樹枝上,卻掛了一匹白馬!白馬已死,它的左右兩肋的肋骨血淋淋地被人張開,如傘狀地向左右支了起來,白森森地岔在月光下。月光下更清晰可見那匹馬的內臟。一陣風起,一股特別的血腥之味撲面而來,裴紅欞第一個動作就是抱住小稚的頭,不讓他再看,只聽她壓抑住自己的恐懼對孩子說:“別怕,小稚,別怕,這是夢,這只是夢。”可她知道這不是夢!小稚被嚇糊塗了,哭著哭著竟睡著了。裴紅欞把他放到車上,然後一個人走到空地。她又望了那馬一眼,信服自己斷然不怕。路邊正站著說話的郎先生三個,他們靜了一下,都似有些佩服地看了這個女人一眼。裴紅欞盡力平靜地問:“這是什麽意思?”

郎先生沉著臉:“意思是說,東密的五牲殺已經發動。這是‘馬刹’羅虎給我們護鏢的人第一個警告。”

裴紅欞看向史克與吳奔的臉,他二人夜半後的臉上有一種木木的神色,但她看得出他們心裏的動搖——他們,也沒把握!史克望著那馬,心裏想:自己出道十七年,會過不少高手,但面對東密的五牲殺,他還能應付過去嗎?除非悅字總局肯動員全部力量,否則,他一個鏢頭對那如附骨之蛆、不死不休的東密,實在毫無把握。但他沒有說出來。他不想說出來嚇唬一個女人,何況是個美麗的女人。只聽郎先生輕輕咳了一聲,對吳奔與史克道:“上路吧。”然後他們沒有說話,但三個人卻沒有再分前後,而是吳奔只在車前半裏許,郎先生則只輟在車後半裏處結伴同走。壓力大時,他們的拳頭要握得緊些。郎先生在想什麽?他是不是在後悔,不該叫“爬虎”翁平留守鏢局的?這趟鏢,長安悅本該全體出動!

五更。翻身五更,望不到頭的五更。熬夜的人熬到四更幾點時該是最難受的,長夜漫漫,似乎永遠難明,難期震旦。好在裴紅欞自亡夫去後,已快養成了徹夜不眠的習慣。

——黑黑的夜中,你睜著一雙空空的眼,在看什麽?在等什麽?又能抓住什麽?

裴紅欞想——絕望的空虛汩汩綿綿地壓來。這種來襲對它來講是那麽的從容,它知道在這夜中人們無從反抗,無從躲避。它玩弄他們,折磨他們。他們卻拼盡最後一點精神,在絕望中礪砥著希望,希望黎明的重來。蹄聲驟急,是從後面傳來,所有人都一驚。史克的一驚是驚在手背上,他的手背在馬鞭的把上暴出青筋;吳奔的一驚卻讓馬兒吃苦,他那雙練過“北腿”的粗壯雙腿把馬肚夾得好緊;郎先生卻雙眉一揚,他勒韁,他要看看,這黑夜中,是誰在追他們,螳螂門的郎千得可不是隨便就能唬倒的孬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