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彼岸(第2/16頁)

淩郁的情形不見起色,徐暉心中悒郁,夜不成寐時,便到慕容曠墓前靜坐。有的朋友並不因時間和生死的距離而生隔膜,徐暉反而比從前更親近慕容曠。

這個仲夏的夜裏,他又來到慕容曠墓前。白天淩郁的問話就像她的匕首,鋒利兇狠,一刀戳進他心窩。他夙夜悚懼,冷汗一次次浸透了衣衫。犯下的罪孽探出幽暗的厲爪,勾住他的喉嚨飛向深淵。他被絕望擒住,不斷往下沉,月光不可見,星光不可見,眼前只有無邊的黑夜。他想淩郁說得對呀,我們親手毀了我們親愛之人,他們飛到天上去,我們卻只有下地獄。地獄裏什麽都不必有,他們的名字和容顏就是最嚴苛的刑罰。

徐暉在慕容曠的墓碑旁坐下,就像是兩個朋友並肩小憩。他坐了許久,渴望他的朋友能說點兒什麽。然而四野靜寂,只有夜蟲呢喃耳語。

忽然遠處傳來腳步聲響,徐暉一擡頭,混沌暗夜中漸漸顯出一個瘦長身影,深藍色的長袍,在夜風裏搖曳飄揚。徐暉激動得雙手發抖,以為是慕容曠終於現身相見。待那人再走近些,他才瞧出原來卻是慕容湛。

徐暉剛要起身,慕容湛就伸手輕輕把他按了下去,自己也在兒子墓前席地而坐。

“夜深了,前輩怎麽還未歇息?”

“天氣一熱就睡不著,出來走走,外面舒服多了。”慕容湛淡淡地說。

盡管慕容湛仍如從前那般傲岸冷峻,徐暉卻隱隱察覺,他體內心上必定都留下了深深的傷口,只有在深沉隱秘的夜裏才能夠悄然宣泄傷痛。徐暉正自思量是否該當告辭讓慕容湛獨處,卻聽慕容湛說道:“一起喝點兒酒怎麽樣?”

徐暉這才看清慕容湛手中還握著一只酒壺。他躊躇著道:“前輩身體還需調養,恐怕不宜飲酒。”

“好與不好,我心裏有數。”慕容湛仰頭喝一大口酒,微眯起眼睛:“好久沒這麽舒坦了!以前都是曠兒與我一道,今兒個你陪陪我吧。”

徐暉一陣心酸,接過酒壺跟著喝了一口。溫淳香芬中含著一股淡淡的酸澀回味,竟然是不常見的西域葡萄酒。徐暉低頭一看,酒壺由半透明的琉璃所制,隱隱可見其內的殷紅色液體。

“不錯吧?這還是幾年前曠兒遠遊帶回來的,入口醇香,回味綿長,真是好酒。”

徐暉大著膽子說:“前輩心裏,真的……不怪海潮兒嗎?”

慕容湛沉默半晌:“海潮兒和曠兒都是我的孩子,我怎會怪她。”

“就算前輩你不怪她,可她自己還在責怪自己。她連話都不怎麽說,我真不知怎麽做,她才能好起來。”

“她正在受苦呢。”慕容湛點點頭。

“那可怎麽辦?”徐暉急切地看著慕容湛。

“這個苦,躲也躲不掉。你想想,若是不小心拿刀子割破了手指,傷口能即刻愈合嗎?總要經過一段時日,結痂,脫落,才會長好,或許還會留下疤痕。更何況海潮兒是把心給割破了,恐怕需要更久才能把傷口的血給止住。她如今是在人生最黑暗的時候,便像此刻,天上盡是烏雲,把月亮都給遮住了。可你看吧,過不多時月亮終究會露出臉來。”

徐暉不禁仰面望向蒼穹。夜空黑沉沉地壓下來,根本無法想象皎潔的月亮就藏在這雲層背後。他低聲說:“倘若月亮永遠不出來呢?倘若她永遠好不了呢?”

“嘿嘿,只要是月亮就注定會有雲開月明之日。是我慕容家的孩子,縱使跌到山崖底下,也一定能自己爬起來。”慕容湛幾口酒下肚,年輕時的狂狷不自覺又在臉上漫開。

就像是應和慕容湛這句話,月亮驟然間從烏雲中一躍而出,綢緞似的月光一瀉千裏,流淌在慕容湛和徐暉身上。今夜的月光仿佛格外皓白澄澈,一絲雜質都不含。徐暉不由閉上雙眼,渴望月光能夠洗刷凈自己身上的汙穢。

“孩子,你在求什麽?”

聽到身旁慕容湛的問話,徐暉這才打開眼瞼。月光無垠,靜默地望著他,似乎也在問,你求什麽?他一激靈,小聲說出內心深處的願望:“我……我求重生。”

“今生還未了,何以求重生?”

徐暉低下頭:“倘若今生已一錯再錯,無路可走,還可以推翻了重新來一遭嗎?前輩,這……這是可能的嗎?”

慕容湛不答話,只把酒壺遞給徐暉。銀白色的月光裏,琉璃中葡萄美酒殷紅如血,仿佛生命奔湧不息。徐暉吞下一大口,胃裏頓時揚起一股熱烘烘的暖流,直沖天靈蓋。他目光模糊起來,想不到這酒入口溫和,後勁卻甚是渾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