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拆局(第4/11頁)

淩郁和許許多多像她一樣的年輕人,勉強生吞活剝著他們沒有經歷過的歷史。顏公子究竟何人只是一片小小的陰雲,從她心上輕輕拂過。所謂民族仇恨帶來的震動,其實尚不及苦苦揣測為何顏公子的身份來歷義父對她只字不提,司徒家族與金人暗中往來一事也避諱莫深,把她當成外人一樣瞞著,反倒是湯子仰成了知根知底的心腹。

幼時的家庭變故為淩郁打造了一副漠不關心的外衣,皮子是寒冰,裏子卻布滿毒刺,深深紮入她靈魂。這顆敏感的心需要強大無遮攔的深情厚愛去溫暖。她近乎偏執地想贏得司徒峙最純粹徹底的父愛,然而如今,他竟然把自己當作是外人一樣地防著不信任,這讓淩郁感到分外傷心。

在霸州這一夜,大家都不好過,各自想著各自的心事。翌日清早,司徒家族一行便啟程南下了。為避人耳目,司徒峙、顏公子及其貼身侍從都乘馬車,司徒家的武士們也一改威風凜凜的招搖,收斂鋒芒,素面朝天,扮作尋常人家的扈從。徐暉和淩郁得了指示,策馬於顏公子車輿兩側,嚴防任何外人接近。徐暉雖不情願,卻也不敢有絲毫懈怠。他偶爾回頭望望高天,見他垂頭喪氣地跟在隊伍末尾,毫不掩飾內心的不快。徐暉唯恐司徒峙察覺,心上不免擔心,然而卻又有些羨慕。

幾日下來,一行人沒有碰上任何可疑的人和事。渡過黃河,深入中原,雕鵬山的勢力在這一帶已然大為削弱。司徒家族的侍從們暗暗松下一口氣。他們不必像在河北時那般緊繃神經,緊扣武器,眼睛立時便被身邊的景物吸住了。

汴京路日積月累下來的古都氣派沖走了北國的荒涼貧瘠,連年戰亂的深痛巨創都掩不住這片中原大地的富貴氣象,滿目瘡痍也遮不住其骨子裏的闊達蓬勃。大城市裏布滿了寬闊齊整的街道、人聲鼎沸的茶坊酒肆和街市。來往人流,或騎高頭大馬,或乘青衣小轎,個個衣著光鮮,神色威儀,既不似北方貴族那般豪邁粗獷,也不是江南名士的流麗風致,而是數代名都孕育出來的雍容華貴,以及這皇家雍容落到民間糅合成的平實莊重。

徐暉和高天踏上熟悉的鄉土,都從心底猛地湧上一股熱浪。他們驀然發覺,江南再富庶妙曼,畢竟也只是華美的異鄉,這片中原大地才是造就了他們此身此心的故鄉,是讓他們最舒暢愜意不能割舍的地方。那寒冷是他們習慣了的溫度,那官話是他們熟稔的鄉音,那風是屬於他們的風,地是他們踩慣了的地,連那市井喧囂也是他們所喜歡的人世繁華。兩個年輕人心上模模糊糊升起一個念頭,他們是誰,他們將成為誰,原來自出生的那一刻起便已深深打上了故鄉的烙印。

北國苦寒之地長大的顏公子也被中原風物勾了魂魄去。他還記得初見那幅著名的《清明上河圖》時,上面所描繪汴京的熱鬧可親一下子紮進了他的眼窩子裏,那股鉆心的刺痛與貪戀。如今他終於親身來到這比畫中更生動鮮艷的舊都京城,還在街頭見到了畫上所沒有的女真騎士。他暗暗下足了決心,這片遼闊的中原大地,連帶著那詩情畫意的江南,統統都要歸屬於他。

沿途司徒峙對食宿的管理極其嚴縝,只住司徒家族的落腳點,不然寧肯露宿城外亦不投店;只在可靠的地方用膳,不然便派人買來食物。然而憋屈了這許多時日,任誰都抵禦不住這凡塵俗世的熱鬧誘惑了。顏公子指名要在開封最好的酒樓用膳,司徒峙料想也無大礙,便遣湯子仰先去馬行街上的豐樂樓仔細布置了一番,再陪顏公子款步登上二樓包廂,享用一頓開封府的豪華午宴。

顏公子臉上透出團團興奮,倚著圍欄不住向樓下張望,又饒有興致聽那店家報唱菜名。司徒峙請顏公子上坐,自己攜淩郁和湯子仰在下首陪同。顏公子對開封頗感興趣,不住詢問這中原風物。司徒峙遂叫徐暉進來:“阿暉,你不是河南府洛陽人嗎?這中原的掌故你說來與顏公子聽聽”。

徐暉心中多麽不情願,卻也只得強撐著笑臉說些典故逸聞。顏公子和司徒峙等人都聽得津津有味,一頓飯便吃得有聲有色。徐暉講說開封意為開拓封疆,居天下之中,早在戰國時已是魏國都城,從古至今天下紛爭時必為四戰之地,平定安和時則為五方會聚之所。聽到此處,顏公子深琥珀色的雙眼登時亮了,揚聲贊道:“好名字!好地方!”

顏公子顯然是好酒之人,持小杯嫌不過癮,呼來小二換成海碗,咕咚咚一飲而盡,面不改色,透著北方漢子的豪氣。司徒峙笑道:“顏公子,你喝的這杜康美酒可是中原佳釀,早在兩千年前便已十分得名了。三國時的霸主曹操還曾在詩裏贊美這酒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