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投門(第6/10頁)

“是。”徐暉悄悄籲了口氣,走到路邊,伸手扯下胸口中劍刺客的蒙面,霎時一張面目扭曲、眼泡突兀的醜陋臉孔恫嚇似地撲進徐暉瞳仁。徐暉像被屍體咬了一口般掉開頭去,他認出來,這死不瞑目之人正是洛陽殺手會的老四。冷汗一下子從後脊梁竄到頭頂,他手抽冷子似地不聽使喚,幾乎挑不起旁邊另一具屍體臉上那層薄薄的蒙面。面罩終於被顫巍巍地掀開一角,露出一張年輕、幹凈而陌生的臉。徐暉慶幸自己不認識他,但胃裏還是忍不住一陣抽搐。這個小夥子也許才剛加入殺手會,今兒個是頭一次執行任務,眼睛裏還帶著些許興奮和懼怕,還在想殺人是不是個好玩的活計。然而這白紙一樣的生命就此割斷。

“他們是什麽人?”背後傳來司徒峙冷峻的聲音。

徐暉愣在當地,腦袋裏嗡嗡作響。扯謊已是毫無意義,他唯有傾盡全力,回身接住那兩道鋒利的目光,低聲說:“他們,他們是……洛陽殺手會的人。”

“他們也是洛陽殺手會的,”司徒峙神色漠然:“這麽說,你跟他們是一路的?”

“起先是一路,後來不是了。我們接到命令,要對湯……湯前輩下手。但如今我已經脫離了殺手會,我跟他們不是一路的。”徐暉心一慌,言語便也跟著亂了章法。

湯子仰右手攥成拳頭,被司徒峙衣袖輕輕擋了回去。司徒峙饒有興趣地瞅著徐暉:“司徒家族湯總部主的性命,應該值一大筆銀子哪,你怎麽就改主意了?”

“因為我想跟隨族主你!”徐暉豁出去了似的大聲說。他滿心憋屈,眼中因為激憤失望而泛起點點淚光。人算不如天算,本想在司徒峙面前顯山露水,誰知搬起石頭卻砸出了自己的老底,還平白沾了汙水惹上嫌疑。

司徒峙琢磨著面前這個年輕人。做了這許多年家族首領,輕易就能分辨出真心和假意。一句發自肺腑的真心話,落在謊言累累的人世裏,就像灑進黑夜裏的一星月光般璀璨晶瑩,讓習慣了黑暗的眼睛感到無比震驚,忍不住想要珍惜。這個年輕人雄心勃勃,說不準日後會生麻煩,但司徒峙心忖當可駕馭,遂點頭說:“你是個聰明人,也是個誠實的人。騎上你的馬,跟我們回姑蘇。”

徐暉有點兒發蒙,一顆心幾乎要從口中跳出。湯子仰提點他說:“族主這是答允你了,還不趕緊謝過主人?”

內心裏徐暉著實不喜司徒家族門人對司徒峙的稱呼,上既為主,我豈不成奴?這仿佛是一樁需以全副靈魂相抵押的交易。但此時已容不得再多猶豫,他橫下心腸,端正拜倒說:“多謝主人!徐暉誓死跟隨司徒家族!”

司徒峙微微一笑,輕喝道:“走吧!”催馬向前邁步。徐暉瞥了一眼身旁的兩具屍體,捏不準該如何行事。司徒峙背對著他命令道:“把屍首丟進樹叢裏去,自會有野獸給他們裹屍。”

徐暉大著膽子問:“主人,你會對付殺手會嗎?”

湯子仰橫了他一眼,責備他多話。司徒峙冷冷地說:“記住,你今日進了司徒家族的大門,洛陽殺手會便與你再無瓜葛了。對付與否、如何對付,那都是族主的決定,你要做的只是服從。”

司徒峙的後背冷峻嚴苛,令人畏懼。徐暉不敢再問,咬著牙把屍體拋進暮色掩映下的深叢密林中,默默跨上馬,跟隨司徒峙和湯子仰一行奔向姑蘇。

其時姑蘇的官名叫作平江,隸屬兩浙西路平江府,是天下聞名的江南重鎮。姑蘇城可說是江南水鄉的典範和忤逆。說是典範,哪怕一番最漫不經心的走馬觀花,任誰也會被她交錯委婉、精巧有致的水城風姿所傾倒。姑蘇城南北縱為街,東西橫成巷,巷中俏皮地斜伸出小弄,街巷又與河道纏綿交織,難舍難分。綠油油的河上團起江南漫漫水霧,斑駁的街巷深處掩映著素雅民居,晨昏炊煙裊裊之中,揚起繁華無限,卻又仿佛不食人間煙火。

說是忤逆,則要歸咎於她的闊綽與張揚。比起其他水鄉,姑蘇實在是太過華麗耀眼,太也耐不住寂寞。她身披一件天賜的清秀外衫,卻偏要嬌歌媚舞,處處拔尖,絲毫也不肯輸與臨安、建康這些個繁華大都。姑蘇城自古是江南錢倉,是布衣中的天子,人間裏的天堂。因為臨近皇室偏居一隅的南方都城臨安,此時姑蘇地位尤其顯赫。粉墻黛瓦之內,究竟隱匿著多少富可敵國的豪門世家,任誰也說不清道不明,人們只有憑著想象盡情揣摩艷慕。

這是徐暉頭一次白日裏造訪姑蘇,他終於從陰暗的角落走到陽光底下,在熱鬧的人世中做起一個有聲有色的角色。他知道不久以後,自己的馬鞍上也會繡上一枚金色的太陽,人們會站在街邊,含著羨慕和畏懼的眼神注視他招搖過市。江南和煦的微風裏,徐暉感到無比舒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