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投門(第3/10頁)

盧道之一怔,喃喃道:“我以前是使劍的?”

“是呀,你不但使劍,還是天下最頂尖的劍客。”

“再好的劍,也是人為的東西,也要死記硬背條條框框的心法跟口訣。”盧道之不以為然地搖搖頭:“還是自然的東西好!也最管用!我可不使劍了,不使那些個假末招式的玩意兒了!”

盧道之遞給徐暉一只羊腿,自己也伸手抓起肉來就吃。酒肉都不甚講究,但徐暉喜歡這種痛快沒拘束,便也跟著一口酒、一口肉地大嚼起來。

天空從草原盡頭緩緩拉開黑色的披風,上面鑲滿了璀璨明亮的大片星鬥。星空那麽低,好像就垂在氈帳頂上,一伸手便能夠到。於是徐暉真的舉起胳膊,張開手指,想摘下離他最近的那顆星,一撈卻撈了個空。

盧道之哈哈樂了:“你瞅著星星就在腦瓜頂上,其實它們還遠著呢!你得跑到天邊,才能夠著它們!”

徐暉仰面躺在草場上,夜幕下的天宇遼闊幽深,群星像綴在黑色絲絨上的寶石,忽悠忽悠地眨眼,仿佛即將洞開天地間最玄奧的秘密。昨夜想來亦有這般安詳美麗的繁星,不知那個神秘的女子去了哪裏。他不好意思詳述這段經歷,只含糊著打聽附近是否有女子幫派出沒。盧道之說這裏只有純樸的牧民,別無他人。

盧道之也枕著手臂躺下來:“這兒什麽也沒有,所以天地都還原了本來面目,人也跟著還了本色。不像別處,屋子蓋得太密,人憋屈著怎麽也舒展不開自己個兒,就只有悶在心裏頭受苦。那年我在寺裏聽講經,大和尚們說,人生下來呀就要受好多苦。你說各樣苦裏頭,哪一樣最苦?”

徐暉沒讀過佛經,亦從不關心那些虛無縹緲的間題。憂愁痛苦,那是衣食無憂的讀書人吃飽了閑得慌,自己難為自己來消遣解悶的。管他苦與甜呢,無論如何他都要拼了命地活下去。但是昨夜的奇遇,讓他對人世有了新的體會。他竟然為一個跟自己毫不相幹的陌生人感到難過,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那女人伏在他胸前,他清晰地聽到她痛苦的喘息。他記得她熱烈地摟抱著他的頭顱,淚水順著臉頰流進他的嘴角窩裏,從嘴巴一直苦到心坎裏。

是什麽東西像鉛塊一樣重重砸到他心裏去了呢?一夜之間,徐暉恍惚懂得了世上有一種他苦心竭力卻也愛莫能助的人生悲苦。他揣摸那女子的心情,慢吞吞說道:“要是你想要一樣東西,可怎麽也得不到,求也求不得,放也放不下,別的什麽快樂也不再有,那是最苦了。”

盧道之半晌無語,終於長長籲了口氣:“對呀,是求不得,是求不得最苦!人家立時就想明白的事,你怎麽要一輩子才想得通啊!”

“前輩你也有心事?”

“嘿嘿,我曾經求一件事多少年也沒求得。天大地大,就這件事最大,它堵在我心口上,簡直要把我給憋死了。我為了求一樣東西,把其他所有東西都給丟了,連我自己的魂兒都給丟掉了。”

“你什麽都有,還求什麽呢?”徐暉沖口問。

“求而不得,我就是求而不得,求而不得……站在草原的大湖邊上,我都不認得我這個人了。虧得在這草甸子上我又把自個兒給找回來了,找回來了……”

盧道之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望著他垂下的眼瞼,徐暉感到困惑。盧道之已是天下頂級的劍客,還有什麽事會讓他苦苦追求,卻仍求而不得?苦到要拋棄了自己的名字、武功、身家地位,跑到這荒蕪的草原上來隱遁遺忘?

星空上隱隱有浮雲流動,一波一波好像美麗女郎烏亮的秀發。徐暉仰望夜空,那閃著銀光的長發就灑到他臉上,昨夜種種撲面而來。但一切記憶都是那般模糊,那女子的臉什麽樣?眼睛什麽樣?徐暉腦海裏一片空白,只有那冰涼的腳丫真切切的,仍賴在他腳背上,似乎想借一點兒熱量。

突然一輪碩大的月亮從遠方山巒背後升起來,升到厚密的雲層之上。月光透徹稀薄,仿佛深邃的目光,靜靜凝視大地萬物。徐暉從未這般安靜而近切地仰望過月亮,他的心思飛到很遠,無端想起嵩山腳下那個叫作淩郁的少年。那少年的雙目,就如這草原月色般晶瑩剔透而又令人捉摸不定。昨夜那個神秘的女子,也該有這樣一對眼睛吧。

他恍惚想著星空、草原、神秘女子和俊美少年,不知不覺沉入甘美的夢鄉。

徐暉在草原上住了數月,隨著體內毒素漸漸消散,體力也就隨之復原。他白日裏跟著小布和放牧,在野花怒放的草甸子上打滾玩耍,晚上與盧道之談天說地,耳際常有牧人綿長寂闊的歌謠縈繞回蕩。臨走那天,牧人一家為他備下馬匹和幾日幹糧。小布和問他要去哪裏,他心中一片茫然,想起洛陽和洛陽殺手會,竟然變得那麽遙遠陌生,漸漸已成褪色的舊時年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