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一 章

可人小築從沒有像今天這樣熱鬧過,門前車馬駿騎已經停了一大片了,可是還有著不斷的客人前來。

這更顯得旁邊的那些門庭的冷落,也使得那些倚樓含笑的人兒一個個收斂了嘴角的笑,把刻意修飾勻飾脂粉的那一張張美麗的臉拉得長長的,也把那一口銀牙咬得格蹦蹦地直響。

眼睛裏幾乎要噴出火來。

假如嫉妒的人真能燃的話,可人小築此刻必定是化為一片灰燼,因為這一條平康裏,三十四家樂戶,就有三十三對,六十五只眼睛在噴火,噴向了可人小築。

三十三個人,應該是六十六只眼才對,怎麽會只有六十五只呢?其中李麽兒只有一只眼。

正因為她身體上的殘缺,生意一向就比人家差一點,所以她的怒火比別人消得快一點,朝隔樓的鄭湘湘苦笑了一下,嘆了口氣:“湘湘!算了吧,今天是不會有人上門了,我們還不如卸了妝,到後面涼亭子裏去松閑一下吧,浮生偷得半日閑,這也是很不容易的機會。”

鄭湘湘是新落籍不久的,沒有她那麽看得開,恨恨地哼了一聲:“丁婉卿這個老妖怪,不知道她有多大神通,居然能把長沙城裏的大戶都召了去!”

她可以罵丁婉卿老妖怪,李麽兒卻不能,因為李麽兒比丁婉卿大一歲,今年已三十六了。

三十六歲不算老,但是在娼家這一個行業中,卻是黃花凋零歲月了,早就該依人作嫁。

“老大嫁作商人婦”。本是她們這一行中最通常的命運,也是較為理想的歸宿。

因為她們是操著出賣歡樂的市笑生涯,光顧的也只有兩種人,做官的與商人。也只有這兩種人較為有錢,可以在她們身上花費。

辟宦之家,書香門第,最多只在她們那兒逢場作戲一番,不會有長久的打算的,家裏也容不下她們。

只有中年喪偶的生意人,才可能在她們中間挑一個回去,一半是為了她們的人,一半是為了她們的錢。

十年娼妓,多多少少會有些私蓄的,而且她們懂得生活,懂得侍候男人,知情著意,比起一般木頭人似的黃臉婆子,佻俏得多了。她們也精於算計,善於理財。歷盡滄桑,世情練達,是生意上最好的幫手。

李麽兒嘆了口氣,她卻沒有這個福氣,雖然她心中早有這個意思,其奈別的人沒有這個意思,因為她是個有殘缺的女人。所以她的語氣有點酸酸的:“婉卿今天出籍。”

鄭湘湘倒是頗感意外了:“什麽?她出籍了,找到了好戶人家從良了?”

李麽兒搖搖頭:“那倒不是,婉卿人聰明,長得也好,前幾年就有人向她求婚,她都拒絕了,她說得好,賣了半輩子的笑,總不成下半輩子還要去將就一傖夫,替人做牛做馬去,只為了換一個大娘子的虛名。”

鄭湘湘冷笑一聲:“一個虛名,她還想要什麽,難道還想當夫人不成,憑她這個出身。”

這句話使李麽兒心裏多少有點反感的。

鄭湘湘似乎忘記了自己的出身了,但李麽兒沒忘,所以她的語氣中有一絲慍意:“湘湘,你也別太瞧不起我們這一個行業,娼家中出色的人物也不是沒有,還有封國夫人的,但得志性堅,不怕出身賤!”

鄭湘湘笑了起來:“你別老是把那個故事擡出來,我知道你是在說你的本家李娃,後來冊封了國夫人的,你別忘了她的漢子也姓鄭,也是我的本家呢!那只是千萬人中一個而已,不是人人都有機會的,我們也別把話扯得太遠,那些事不會落在我們身上了,我相信也不會落在丁婉卿那個老妖怪身上,她不是從良,那又怎麽脫籍呢?”

李麽兒忍不住笑道:“脫籍是脫出樂籍,以後不再應召了,從良是嫁人,怎麽可以混為一談呢,難道說我們娼家除了嫁入之外,就必須幹一輩子……”

“話不是這麽說,她幹得好好的,雖說年紀大一點,但是生意不惡,稍大一點的酬酢場合上,都少不了她的份,要是從良,倒也罷了。否則就沒有脫籍的理由。”

“她幹膩了,也不再指著這個養活自己了,脫籍出來,輕松逍遙一番,有什麽不好呢?”

“那當然是好,可是她閑得住嗎?”

“有什麽閑不住的?像我們這種人,歷盡了滄桑,什麽沒經過,什麽沒見過?真要靜下來,比妙藏庵裏的老尼姑還更清凈呢!”

鄭湘湘知道李麽兒的脾氣,也明白她的身世坎坷,感觸特多,倒也不去見怪,笑笑道:

“丁婉卿是官妓,她脫籍要官府核準的,官府肯放嗎?她正在當紅的時候……”

“我想一定是已經請準了,否則她不會這麽大張旗鼓的明白宣布,而且還下帖子把有頭有臉的客人都請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