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海12 溫柔繾綣之卷 第二十六章 戰書(2)

姚晴說罷,轉過眼來,瞳子深處秋波流轉,關切不盡。陸漸暗自埋怨谷縝,不該對姚晴說出這些,惹她擔心,但事已至此,只得硬起頭皮道:“這些話,說來就長了。”姚晴嘆了口氣,道:“那你就長話長說,從我們分別後說起,一點兒也不許漏過。”

她言語溫柔,落入陸漸耳中,不知怎的,陸漸鼻間竟是微微酸楚,舉目望去,姚晴恰也瞧著她,眸子黑白分明,黑如夜、白如玉,籠著一層淡淡的煙氣。

這神情,二人相識以來,陸漸只在姚家書房裏見過。那時生離死別,二人誰也不知道與胭脂虎一戰後是生是死,眉梢眼角,自然而然流露出不盡纏綿來。

那日的情形記憶猶新,歷歷皆在眼前,陸漸不勝慨然,理了理紛亂思緒,慢慢說出三年遭遇:黑天書、寧不空、織田信長、阿市、祖師畫像、天神宗、魚和尚、谷縝……事無巨細,纖毫畢至,連他自己也覺得過於啰唆,即便如此,卻又打心底裏不願隱瞞姚晴半分。

姚晴始終安靜聆聽,唯有聽到阿市的時候,輕輕“嗯”了一聲,似乎有些迷惑。陸漸心中慌亂,側目看時,卻見她神色淡淡的,並無怒色,這才放下心來,繼續述說。

也不知說了多久,燈油燃盡,屋子裏一團漆黑。直到遠處傳來長長的雞鳴,陸漸始才說完,屋子裏靜了下來,沉默中,他忽覺一只溫軟的小手探過來,拉住自己的手,放在纖巧的膝上,暖意如水,順著那手滲來,讓他周身熱乎乎的,不由囁嚅道:“阿、阿晴……”話未說完,忽覺水珠點點,濺在手背,猶有余溫。陸漸吃了一驚,脫口道:“啊呀,你、你哭了?”

姚晴沉默片刻,驀地吐一口氣,澀聲道:“寧不空,先害死爹爹,又把你變成劫奴,我、我無論如何也不會饒過他……”

陸漸沒料她竟說出這句話,呆了呆,驀地忘乎所以,伸出手指,掠過她的耳畔,撩開縷縷發絲,撫著滾熱的雙頰、玲瓏的耳珠,雖說夜間不能視物,但透過“劫手”,仍能在心中勾勒出那梨花帶雨的樣子,一時間,陸漸胸中柔情蕩漾,喃喃道:“阿晴,阿晴,你這三年,又怎麽樣呢……”

姚晴身子微微一顫,她素性剛強,即便流淚,也不願哭出聲來。可不知怎地,這會兒,感受著陸漸溫暖的手,聽著他關切的聲音,姚晴卻沒來由一陣虛軟,驀地眼眶滾熱,將臉貼在他懷裏,慟哭起來。

其實這一哭,不只為陸漸的遭遇,更為她這三年的寂寞、艱辛、惆悵、淒苦,千般情愫,盡隨淚水傾瀉而出。

陸漸見她哭得恁地傷心,甚感愕然,連聲道:“怎麽啦,怎麽啦……”不料他每問一句,姚晴心內的悲苦便增添幾分。

她生母為胭脂虎所害,自身長伴仇敵,如履薄冰,久而久之,喜怒哀樂,無不斂入內心深處,偶爾流露,也是假多真少;然而,也不知為何,或許是前世的冤孽吧,每當對著陸漸,她便不能克制心情,這情形令她又是迷惑、又是生氣,所以故作冷淡,不叫他看出自己的心思;曾幾何時,她也想斬斷情絲,可這真情真性,又叫人如何割舍得下。

那一天,真如夢魘一般:烈火,水鬼,還有滿身火焰、跳躍掙紮的父親。可是一覺醒來,家園,親人……什麽都消失不見,眼前只有碧雲黃土,和那個西洋女子漠然的臉龐。

仙碧始終對她十分冷淡,她對仙碧也滿懷仇恨,漫漫西行路上,兩人竟沒說過一句話;她水毒纏身,輾轉床榻,生不如死,卻不曾呻吟一聲,只因仙碧就在一旁瞧著,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她笑話。

旅途真是又遠又長,有大河高山,有沼澤沙漠,最後總算是到了那個叫做“西城”的地方。仙碧很討厭,但她的母親卻很好,不但解了水毒,見她無家可歸,又讓她做了地部的弟子。

原本這樣一來,她心中恨意也少了許多,然而經歷種種慘變,她的性子更是孤僻,從來不笑,也不愛說話。同門的女孩子都討厭她,排擠她,對她呼來喚去,百般欺侮。她砍柴、燒水、煮飯、洗衣,就如一個至卑至賤的奴婢,做著無日無休的苦力;她默默忍受著,卻暗暗咬牙,仿佛一條冬眠的蛇,蟄伏在泥沼深處,等待著來年春暖,冰雪融化。

昆侖山一望無際,山風出奇地大,星子也出奇地亮。

她時常獨坐山巔,聽著狂風呼嘯,望著漫天星鬥,感受著無邊的寂寞。有時候,她想起從前,卻發覺,自從母親死後,自己便一直生活在濃濃的黑夜裏,盡管錦衣玉食,可自大的父親、狠毒的胭脂虎、見風使舵的奴婢,都讓她喘不過氣來。她有時覺得,死了比活著好,也曾將白綾掛上了橫梁,只因為上吊的一刹那,想到母親臨死的慘狀,才斷去輕生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