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那些人不可能發出聲音的,因為他們都已經死了。古月衣看見那個矯健的槍騎兵什長,他被自己的騎槍貫穿了,被釘在了墻壁上,他靜靜地靠在那裏,像是平日偷懶時抽著煙發呆。還有那個一身虬結的馬夫,他只是個馬夫,甚至騎馬都騎不好,可在這個騎兵小隊裏,卻是力氣最大的人,一身賁突的肌肉。可他現在使不出力氣了,他的肌肉已經被片片削去,只留下巨大森然的骨架和一個瞪大眼睛的頭顱。古月衣看見那個第一次教他握弓的老兵了,他被一根弓弦吊在高處,隨著風幽幽地搖晃。

  古月衣並不詫異,他一步步往前走。他知道這些人都死了,當他獲得晉北候封賞的時候,他的戰友們被埋在貞蓮鎮外的墓地裏。而他們現在只是偶爾走了出來,在這座寂靜的鎮子裏休憩一下。

  古月衣停下了腳步,他終於看見那個人了。她躺在鎮子中央廣場的石台子上,皎潔的臉蛋平靜地對著天空,像是睡著了。她長得算不得很美,但是溫暖甜潤得像是一塊飴糖,她是鎮子裏最出色的女孩。騎兵們有意無意地跟她說話,流傳她的一點一滴,當兵的想這就是一個好女人了,甜甜的,還能織出耐用的棉布來。可惜她的父親防著這些當兵的,保護著他的女兒像是抱窩的母雞。

  古月衣覺得自己忽然記起來了,那時候他是小隊中最沉默和靦腆的,也是最年輕的。他總避開老兵們關於那個女孩的猥褻討論,他偷偷站在小街的拐角處,看女孩盈盈地走出來,在手心裏藏著一把小米喂食用來傳遞軍報的信鴿。

  而她現在靜靜地躺在那裏,她的衣服被撕成碎片,她豐潤的胸口被幹涸的血覆蓋。

  古月衣曾聽說夜澤盜賊的首領李長根,這個人是個兇猛如毒蛇的領袖,他喜歡割下少女的乳胸生吃。

  古月衣覺得眼淚流了下來,他的心裏空蕩蕩的,似乎並沒有悲痛。可他的眼淚流了下來,悄無聲息。他轉過身,面對著夜空下漆黑的土墻。土墻背後巨大的身影正在注視著他。那個身影比土墻還要高大幾倍,他踏前一步,踩塌了墻身,陰冷地笑著。

  古月衣從未見過如此高大的人,比北方的誇父還要魁梧,可他記得那張臉,夜澤的盜賊,李長根。

  千千萬萬的盜賊在他的周圍出現,屋頂上、土墻上、小街的拐角、高處的旗杆,他們都出來了。而古月衣只有一個人,他的同伴都死了,鎮子裏的人也都死了。

  古月衣摸向自己的腰間,那裏沒有弓。

  盜賊們狂笑起來,笑聲像是狂風卷成了旋渦,風在古月衣的身邊摩擦,風裏像是有妖魔舔著尖利的獠牙。

  “最後一個了,我們殺了他。”

  “懦弱的小東西,讓他看著其他人先死。”

  “你們看看他在哭呢,他是不是尿都嚇出來了?”

  “為什麽為什麽,他剛才藏在哪裏,我沒有找到他,否則我又多了一顆人頭可以領功。”

  古月衣環顧那些狂笑的面孔。他記起來了更多的事情,是啊他們說的沒有錯,當他向李長根發出那一箭的時候他的兄弟們都已經戰死。他還活著,因為他是最小的,兄弟們把快馬留給了他,讓他去報信。可他的腿上中了箭,他不能逃走。他躲在隱蔽的地方,看見李長根抱著他憧憬的女孩走過。

  貞蓮鎮已經破了,剩下的只是殺人和搜刮了,李長根要享用他的勝利了。

  而最後一名出雲射手在茅屋的夾縫中顫抖。

  “是啊,這才是真實的。”古月衣對自己說,“不是戰報上的那樣,也不是晉北侯大人向東陸武士們贊美的那樣,而是眼前這樣。”

  月衣夜會,三箭驚魂。

  這個贊譽多像一個嘲笑,每多一個人說出來,便多一分可信。當整個東陸都知道晉北新的將星古月衣的時候,滿紙謊言的戰報就變成了事實,其他的,都被慢慢地忘掉。天長日久,自己有時候都覺得模糊起來。晉北侯造就了新的將星,被晉北侯當殿斬殺的騎將會死不瞑目吧?晉北侯只是要用他的血,來染紅新將星的戰旗。

  古月衣顫抖起來,他的心是空蕩蕩的,可是他的眼淚往下流。

  殤陽關的城頭上,楚衛軍百夫長登上城頭。就要到他換防的時候了,他要最後一遍檢視防禦。

  城墻上稀稀落落的,沒有留多少人,重兵屯聚都是在城裏新建的工事裏,還有一些在甕城上。上面傳下的命令,是要把喪屍分割開來剿滅,城上所留的軍士主要是了望和投擲裝滿火油的瓦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