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6頁)



  "長公主已經在池中水閣裏等待半日了。雷先生從殤陽關而來,此時距離白毅將軍克復殤陽關不過兩天,雷先生的馬真是快。"寧卿轉身而行。他看不見東西,但是這座步橋是他幼年開始就天天行走的地方,所以方向沒有絲毫差錯。雷碧城不帶從者,跟上了他的腳步。

  這座步橋長達半裏,行至橋中便如踏在水面中央,除了一條窄窄的木橋在腳下搖晃著,放眼看向周圍,只有一片平靜的水,風來的時候波紋細碎。雷碧城停了一步,放眼遠眺,輕而漫長地嘆息了一聲:"真是難得一見的勝景。只是這樣的幽靜,也太深了,顯得孤獨。"

  "這是父親所喜歡的,這裏廣種蓮花,可惜現在都已經凋謝了。父親在世的時候,每當花開最盛時,他就獨自坐在水閣裏,整日地贊嘆惋惜,為蓮池寫下的詩文,可以編作厚厚一本集子。他把盛開的白蓮稱為"千衣雪",贊嘆它"寒華哀婉",當時幾位詩友卻都說蓮花花形盛大豐潤,並非哀婉的意境。父親解釋說,白蓮盛開的時候,也是由夏轉秋的時候,花形最盛大的時候,也是在風中搖曳、即將凋落的時候。所以它縱然華貴,卻像仕女身上披著輕紗,輕紗之上覆著白雪。這種華貴,華貴得讓人覺得寒冷。"寧卿說。

  雷碧城沉思了片刻:"百裏長青先生所說,是盛極必衰的道理吧?"

  "其實我至今也沒有完全體會,"寧卿輕聲說,"不過也許是因為想起了我母親,便覺得母親留下的一切,包括這池蓮花,都有亡人之思。"

  "原來最早種這池蓮花的是寧卿公子的母親。"雷碧城微微點頭。

  "我父母,本該是相依靠著在那間水閣裏一起老去的兩個人。可惜母親去世太早,父親也不得不入世。雷先生說得是,他確實是孤獨的人,自比蓮花,無欲無求。"寧卿低聲嘆息,"我還記得父親安慰我不必在意自己是個瞎子,他說,"藕根也沒有眼睛,可是這天下最潔最凈的花,卻是在藕根上開出來的。你看不見,卻不必拘泥於別人眼中所見,只要寫出自己心中所想。有眼睛的人,下筆之初終究還是臨描他所見的,而世上的至美,卻偏偏在人心中。你可明白?"至今這些話都在我心裏,一個字都不會錯的。"

  雷碧城默然良久:"百裏長青先生真絕代了。"

  "請。"寧卿比了一個手勢。

  雷碧城登上台階,走進了古雅的方形水閣。這座精致卻樸實的建築坐落在水中央天然的一塊巨石上,完全以不上漆的方木搭建,甚至看不見一枚鐵釘,像是搭一件巨大的積木那樣壘了起來。它的年代很久遠了,色作黝黑的木材上依然可見古樸絢麗的花紋。水閣四周無墻,風從水閣中穿行而過,撩動掛在中央的一垂金色紗幕。

  雷碧城聞見了極淡的水沉香氣息,隱隱約約看見紗幕中一人長衣廣袖,靜靜地端坐著。

  他微微點頭,也不拘束,撩起黑氅坦然坐在紗幕對面的一張無腿竹榻上,和紗幕中的人相隔不遠凜然對視。他的平靜中自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威嚴,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寧卿走到雷碧城身邊,籠手在袖子裏,默默地侍立。

  紗幕裏傳來女人低低的笑聲:"碧城先生,我們之間有多久沒有見了?"

  "十一年,十一年之前,長公主還剛剛變成長公主的時候,我們在帝都見的面。"雷碧城也微微地笑。

  "那時候嬴無翳還不是令人畏懼的雄獅,我們白氏的疆土也像鐵桶般穩固,我敬重碧城先生的才智和上通神意的修為,想請碧城先生留下來為皇室出力,可是碧城先生說神意已經選中了另外一個人,所以縱然我屈膝懇求,碧城先生也不肯留下,而是執意要去效忠於那人。後來我才知道,這個人叫做嬴無翳,他便是我白氏最大的敵人。"長公主的聲音轉冷,"而今日嬴無翳已經威震東陸四州十六國,便是白毅也不能將他阻擋在殤陽關下,碧城先生得償所願了。可是貴為離國的國師,碧城先生卻又回來找我了,讓我受寵若驚啊。"

  雷碧城端坐不動,神情坦蕩:"長公主這番話,是說雷碧城是一個不知進退的人,該留下的時候沒有留下,不該回來的時候卻又回來,又或者是個反復無常的小人?"

  長公主沉默了一會兒,咯咯地輕笑起來:"好,碧城先生果然是不為名利所趨使的人,我這些話,別人聽來或者難堪,碧城先生卻不會。我既然今天在這裏苦等碧城先生,一定要見這一面,自然不會因為當初我們未能成為朋友便記恨到如今。我相信碧城先生,跟十一年前沒有任何區別,只是我要明明白白地知道,碧城先生這次是為了什麽而來,總不該是嬴無翳的使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