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醉夢之人
“唉……你還小。外面天地廣大,有著你從沒有見過的人和事,”師父拍著她的腦袋,凝望著滔滔的黃河之水,遙遙指著看不見的彼岸,“看到了嗎?那個地方,叫作‘江湖’。”
夢很長。她在夢裏,再度見到了久別的師父。
在她的心裏,師父永遠是個神秘的人。她甚至不知道他叫什麽名字,從何而來——她第一次看到他時,他從月下而來,戴著木雕的面具,穿著一身黑衣,從滔天的黃河之水裏淩波而來,衣袖飄飄,宛如禦風而行的神仙。
那一刻,七歲的孩子目瞪口呆。
他走過來,彎下腰,從面具後凝望了這個小女孩片刻,輕聲地嘆了口氣,擡手摸了摸孩子的頭,對姑姑嘆息:“你說的,就是她嗎?”
“去年黃河大水,順手救了回來。”姑姑回答,淡淡道,“已經在這裏熬了兩年了,我覺得是塊好料子,所以才叫你過來看看——你覺得如何?”
“我喜歡這雙眼睛。”那個黑衣戴面具的人卻說著不相幹的話,一直凝望著她。
“那你是同意了?”姑姑推了她一把:“去,拜見你的師父。”
師父?這就是她的師父了嗎?她愕然地看著戴面具的黑衣人,卻不敢違逆姑姑的意思,老老實實地走過去磕了一個頭,道:“師父。”
“你叫什麽?”師父問。
她猶豫了一下,小聲地回答:“姓蘇……沒有名字,家裏排行第九,大家都叫我阿九。”已經過去兩年了,自從被姑姑帶來後,她就再也不曾記起過自己的家人。此刻一說到自己的本姓,七歲的孩子又覺得心裏一陣難受。
“蘇……不是舒?”師父沉吟了一下,摸了摸她的柔發:“那麽,就名‘微’好了。不是血薇的薇,是微笑的微——但願你這一生能多些微笑,不要再和她一樣。”
她?她是誰?童年的她茫然地想著,卻不敢問。
“都過去幾十年了……人世滄桑變幻,回想起那時候的事情,真像是前世的夢境一樣。”姑姑在輪椅上嘆息,擡起頭來看著夜空,停頓了片刻,只道,“進來坐坐吧。我知道,你是來看血薇的。”
後來,她趁著姑姑心情好的時候問過她師父的來歷。姑姑卻在黃河邊的日光下搖了搖頭,淡淡地笑著,似是想起了多年前的往事,只說,當年第一次認識師父是在洛陽,那個時候,他易容成一個乞丐,在她經過的路上埋伏刺殺,她受了重傷,差點死掉。
“為什麽?”她震驚了。
“為了報仇,”姑姑冷笑了一聲,“七年之中,他先後十六次刺殺於我。”
她啊了一聲,脫口:“那……你們誰更厲害呢?”
“你說呢?”姑姑卻忽地笑了,“這麽多年了,他殺不了我,我也殺不了他。打著打著,就漸漸都老了……”她低下頭,輕輕撫摸著手裏的那一把劍,眼神遼遠,喃喃:“後來,他也明白了,就算不殺我,我活著未必就不痛苦。”
姑姑嘆了口氣,凝視著血薇:“我們兩個的一生,都已經被這把劍羈絆了。”
她聽不懂,只是茫然地問:“可為什麽他想殺姑姑,卻又答應做我的師父呢?”
“自然也是因為血薇,”姑姑笑了一笑,看著她懵懂如水的眼睛,喃喃,“我們都老了,說不定哪一日就要走了……這一身的武學,都想傳給同一個人,讓血薇尋到一個不辱沒它的主人。而你——”
姑姑罕見地揉了揉她烏黑的頭發,溫柔地嘆息:“就是那個幸運的孩子。”
幸運嗎?七歲的她不知道。
此後,每一個月圓之夜,師父都會準時出現在風陵渡,教授她吐納、內息、武學——和姑姑不同,他精通的並不是劍法,而是暗器、毒藥和刺殺。雖然教的東西毒辣可怖,但師父卻溫柔而耐心,一直叫她“我的小丫頭”,就算偶爾她跟不上進度也不責罵。偶爾她做得好的時候,他就會點頭贊許:“很好,很像她。”
她?她是誰?女孩滿懷不解,卻無從解答。
有時候她也會忍不住地想,這個師父到底是什麽來歷,他嘴裏的“她”又是誰?是不是他還有另外的弟子,要比自己更聰明進步更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