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天上之河

  一路上,不時見到鎮魂石,靜默地佇立在道路的兩側。滇南潮濕炎熱,大多數石碑都已經被密密麻麻的藤蘿纏繞包圍,脫落斑駁,不見面目——然而令人震驚的是,在所有布滿蒼苔的石碑上,唯獨有一處是醒目耀眼的:那就是迦若祭司的那個朱砂印記。

  蒼苔不侵,風雨不蝕,永遠如新。

  碧叢叢,高插天,大江翻瀾神曳煙。

  楚魂尋夢風颯然,曉風飛雨生苔錢。

  瑤姬一去一千年,丁香筇竹啼老猿。

  古祠近月蟾桂寒,椒花墜紅濕雲間。

  仰頭看著深谷兩邊高聳入天的高山,聽著耳邊的猿啼鳥鳴,蘇微坐在馬上,情不自禁地想到師父曾經吟過的這一首詩——面對著滔滔黃河水長大的她,從未見過十萬大山蒼茫青翠,只能幻想詩中的意境。

  而如今,一切都到眼前來。

  這一路行來,中原的風土人情漸漸淡去,所見所聞皆是前所未有之事,令人耳目一新,雖然是危在旦夕,但心中一直緊繃的弦卻不知不覺松了一松。

  離開洛陽已經三千多裏,這裏已經是滇南,也是拜月教的地方了吧?

  師父曾經和她說起過三十多年前,聽雪樓和拜月教的那一場驚心動魄的大戰——詭異莫測的巫蠱、可以呼風喚雨的術法、至高無上的拜月教主、宛若神靈的白衣祭司,以及侍奉月神的子民們……當師父對她說起這些時,她心馳神往,只恨自己沒有早生幾十年,可以親眼目睹這一切。

  不想如今,她竟然真的踏上了這一片傳說中的土地。

  即便是會死在這裏,也可以無憾了吧?

  她一路出神。面前是無盡的風景撲入眼簾,耳邊傳來向導連綿不絕的話,絮絮叨叨:“嘿,姑娘,你知道我們現在走的這條驛道,是什麽時候開出來的嗎?”

  “三十多年前?”她回過了神,隨口回答——是的,在當初人中龍鳳並轡南下渡過瀾滄的時候,這條路應該就已經存在。

  “嘿嘿,足足有五十年了!我三歲記事的時候開始就有了!”這個五十多歲的向導叫作莽灼,是一個傈僳族人。年輕時也是馬幫的人,在這條茶馬古道上來回走了上百遍,頗有些資歷。如今年紀大了,跑不動遠路,便只能待在城裏養老,生活拮據。

  前幾日她來到大理,本來想和當地的馬幫一起結伴去往騰沖,卻不料那些在外討生活的漢子最是迷信忌諱,怎麽也不肯帶女人隨行。最後在酒館裏遇到了這個空著無事的老向導,談定了十兩銀子的價格,單獨帶她走了這一趟。

  莽灼吸了口水煙,道:“那之前,從中原到這裏的人必須穿越深山老林,十無一活。直到五十年前,帝都派撫遠將軍率領滇軍十萬,和鎮南王一起修了這八百裏驛道,才算打通了中原和滇南的道路。”

  “為了這條路,當時一共死了七萬多人,其中兩萬是滇軍,五萬是民夫,可以說是每一裏路都堆積滿了屍骨啊……後來鎮南王豎起了九十九面碑,分別列在驛道的各處,碑上刻了亡者的名字,我們都叫它‘鎮魂石’。喏,你看,我們前面就有一塊。”

  蘇微漫不經心地聽著,到這裏不由得提起了精神。轉頭看去,不遠處的路邊果然有一塊石碑,寬三尺,高一丈——說是石碑,不如說是一個翁仲。碑的頂端有人首,低眉垂目,隱藏在滇南蒼翠之中,如同一個個沉默的守護神祇。

  石碑的正面密密麻麻刻滿了名字。石上青苔蔓延,風雨侵蝕,年深日久已經看不清字跡,唯有最底下一枚朱砂印殷紅刺目,竟然清晰如新。

  她失聲驚呼:“迦若?!”

  是的,那碑文的最下方,朱砂印蓋著的名字,赫然便是迦若!

  ——這樣熟悉的一個名字,在她而言原本只存在於遙遠的江湖傳說之中,然而到了滇南,竟然成為清晰確鑿的存在。

  “嘿,姑娘居然也知道迦若大祭司?”莽灼有些吃驚,看著一路延綿不絕的古碑,笑道,“在這雲貴兩廣,拜月教可比皇帝老子還厲害呢……這碑皇帝落不得款,將軍鎮南王更落不得款,唯有祭司大人可以!”

  “為什麽?”蘇微有些愕然。

  莽灼磕了磕煙袋,指了指眼前無窮無盡的蒼翠:“這大山莽林裏有多少瘴氣厲鬼?開通這條路又死了多少人?——沒有拜月教大祭司來作法鎮住,這條路還能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