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十九 第九章 偎倚談心

徐子陵戴上弓辰春的面具,沿洛水朝西疾行,忽然有女子的歌聲從河中一艘小艇傳過來,唱道:“洛水泱泱映照碧宮,奔波營役到頭空,功名富貴瞬眼過,何必長作南柯夢!”歌聲淒婉動人,充滿傷感和無奈,飄蕩在洛河遙闊的上空,在如此深夜,份外令人悠然神往。

徐子陵停下步來,心中一片寧和。自從與寇仲開始北上關中之旅,無數使他和寇仲猝不及防的事此起彼繼,像一波接一波的浪潮般糾纏沖擊,每次都在生與死的邊緣掙紮求生。可是在這一刻,像失落了無數日子的平靜感覺,忽然又填滿心間。整個人空靈通透,所有鬥爭仇殺陰謀詭計都像與他毫無牽涉,再不復對他有半分影響。

倏忽間,他豁然而悟自己在武學上的修為又深進一層。這是種無法解釋的感覺,臻至就是臻至,至於怎會在此一刻臻達這種境界,究竟是因為剛才刺殺假榮鳳祥的行動,激發出這突破,還是因之前的不斷磨練,則怎麽都難以分得清楚。

何必長作南柯夢?生命本就有夢般的特質,古聖哲莊周夢見自己化身為蝶,醒來問自己究竟是他夢到蝴蝶,還是蝴蝶夢到他,正是深入淺出的闡明生命這奇異的夢幻感覺。明月在輕柔的浮雲後冉冉露出仙姿,以金黃的色光君臨洛陽古城的寒夜,本身就有如一個不真實的夢。

何者為幻,何者為實。假設能以幻為實,以實為幻,是否能破去魔門天才石之軒創出來能把生死兩個極端融渾為一的不死印法?徐子陵頓時全身劇震,呵的一聲叫起來。

小艇緩緩靠往堤岸,女子的聲音輕柔的傳來道:“如此良宵月夜,子陵可有興趣到艇上來盤桓片晌?”

徐子陵聞言騰身而起,悠然自若的落在小艇上,安然坐下,向正在艇尾搖櫓的絕色美女微笑道:“沈軍師既有閑情夜遊洛水,我徐子陵當然奉陪。”

沈落雁清減少許,衣袂秀發自由寫意的迎河風拂揚,美目含怨的迎觀天上明月,櫻唇輕啟,淺嘆道:“密公敗啦!”

徐子陵心中一陣感觸,低吟道:“老驥伏櫪,志在千裏外;烈士暮年,壯心不已。密公只是靜待另一個時機吧!”

沈落雁的目光落到徐子陵的俊臉上,輕搖船櫓,巧俏的唇角逸出一絲苦澀的笑意,搖頭道:“時機過去就永不回頭,密公之敗,在過於自負,否則王世充縱有你兩人相助,亦要俯首稱臣。”

徐子陵道:“你既做他軍師,為何不以忠言相勸?”

沈落雁望往左岸的垂柳,淡淡道:“他肯聽嗎?對你和寇仲他只是嗤之以鼻,否則怎會一敗塗地。”

徐子陵道:“密公選擇降唐,當受禮待,仍未算一敗塗地。”

沈落雁像訴說與自己全無關系的人與事般,冷哂道:“有甚麽禮待可言,敗軍之帥,不足言勇!密公本以為率兵歸降,當可得厚祿王爵,豈知唐皇予密公的官位不過光祿卿、上柱國,賜爵只是邢國公。反而徐世積不但仍可鎮守黎陽,又獲賜姓李,官拜左武侯大將軍,這分化之計,立將密公本部兵力大幅削弱。我早勸他勿要入長安,他卻偏偏不聽,只聽魏徵的胡言,我沈落雁還有甚麽可說的?”

她荒涼的語調,令徐子陵感慨叢生,對她再無半分恨意,微笑道:“不能事之則棄之,沈軍師大可改擇明主,仍是大業可期。”

沈落雁淒然一笑,美目深注的道:“對李閥來說,我沈落雁只是個外人,且我亦心灰意冷,再無復昔日的雄心壯志!只好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收拾情懷好好做個李家之婦。”

徐子陵心中一震,曉得沈落雁終於下嫁改了李姓的徐世積,今趟到洛陽是為要見秦叔寶和程咬金,卻不是為李密作說客,而是為夫君找臂助。

沈落雁垂下頭去,輕輕道:“為甚麽不再說話?”

徐子陵忙道:“我正要恭喜你哩!”

沈落雁白他一眼道:“真心的嗎?”

徐子陵俊臉微紅,坦然道:“沈軍師忽先傳喜訊,確有點突然。不過對沈軍師覓得如意郎君,我當然為你高興。”

沈落雁怔怔的瞧他好半晌後,嘆道:“徐子陵呵!究竟誰家小姐才可令你傾情熱愛呢?”

徐子陵想不到她如此直接,大感招架不來,幹笑兩聲,以掩飾尷尬,苦笑道:“這句話教在下不知如何回答。嘿!沈軍師怎知我會路經此處的?”

沈落雁“噗哧”嬌笑,又橫他嬌媚的一眼才道:“不要岔開話題,我們是老相識哩!說幾句知心話兒也不成嗎?人家又不是要迫你娶我。”

徐子陵差點要喚娘。他與沈落雁雖一直處於敵對的位置,這情況至今未變,但事實上他卻從未對她生出惡感,又當然說不上男女之情。兩人間一直保持著微妙的關系,但沈落雁這幾句話卻把這微妙的包裹撕破。無論他如何回答,很難不觸及男女間的事,登時令他大為狼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