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傑克(第2/22頁)

傑克便是這樣一個長年在底艙鍋爐旁鏟煤的華人,誰也不知道他是在哪個港口上岸的。沒有人會關心底艙那些下賤的水手和雜役,他們也只在夜幕完全降臨時才上到甲板透透氣。他們總是非常羞澀卑怯,但即便如此,他們還是會因為身上的異味被淺皮膚老爺們罵得狗血淋頭,甚至還挨揍。就連菲律賓傭人也瞧不起他們,至少到了呂宋島,他們可以理直氣壯地回家,而華人只能在碼頭幹苦力。

傑克可以隨意上到甲板,甚至到頂層的娛樂室閑逛,這是因為他非常勇敢地應征了海倫小姐提供的一個機會。海倫小姐喜歡喝中國茶,而且她堅信只有中國人調出來的茶才最正宗最地道。

於是她特地差人到中國人中間打聽誰會這一手,結果只有一個人站了出來。他就是傑克,年輕、靦腆,但眼睛裏的光卻很火熱。

叫傑克的中國人實在太多了,雇傭他們的人出於方便往往會隨意安上一個傑克、強尼之類的名字。但傑克的確有他的不同之處,他留著很蓬亂的短發,沒有辮子。人們更不會想到,這位傑克後來會成為全船人的焦點人物,甚至轟動整個南中國海航線。

傑克第一次被人所關注是在娛樂室。這天,海倫小姐正在貴賓室玩21點,我坐在她的左側,海倫小姐相信我的數學知識會提高她的勝率。兩個菲傭躬身垂立身後,隨時聽候差喚。傑克則立於右側,手提一長嘴茶壺。他穿戴一新,領口潔凈,皮膚白皙,與剛從底艙出來時相比簡直是兩個人。海倫小姐還開玩笑說她原以為中國人比印度人還黑呢——中國人的臉龐總是被炭煙熏得面目模糊。

泡茶是一門藝術,當然,我不是指我曾經在中國東部小鎮上見過的那種表演性質的花式倒茶,我是指泡茶時程序之冗繁。傑克泡茶需三道程序,他先將茶葉置入濾杯,倒進開水,片刻,棄去第一道茶水。再次注入茶水,蓋沒茶葉,靜置片刻。這才取出濾杯,滴去茶汁,一杯晶瑩透亮的醇茶便告成功。令人稱奇的是這幾道程序完全是在他雙手內完成,根本用不到雕花鑲大理石桌面上。

他手臂往空中一伸,茶壺便順溜的挽在上臂,倒茶時,瀟灑地一甩手,茶壺又滑下,自動傾斜,一條細長明亮的水線在空中劃出優美的弧線,穿進窄小的杯口。顛簸讓空中的水線像彩練一樣舞動,傑克手中的茶杯也在底下來回遊動,不會灑出一滴水。

當傑克泡完第三杯茶水時。海倫小姐突然目不轉睛地望向這位年輕人:“奇怪呀,我一端茶杯,莊家就必然爆掉。難道這是東方魔茶嗎,傑克。”

傑克窘紅著臉,沒有答話。像每一個東方人一樣,他不太習慣目光的對視。

“海倫,你應該盡量多喝,在你的肚子沒像莊家那樣爆掉之前。”我說。

“這是怎麽回事,牧師。”海倫忽閃著她的長睫毛問我,好像這也是科學所能解釋的範疇。

我聳聳肩。賭桌上的人很容易被某種錯覺誤導。

傑克受了小姐的鼓舞,沏茶越發勤了。原先的三道工序變成了兩道,茶水也由原來的澄碧變成琥珀色。顯然,這是另一種中國茶。

海倫迫不及待地抿了一小口,投出一個黑色籌碼。海倫面前的籌碼起初堆得像小山高,但由於她對金錢觀念淡泊,已經輸掉大半。但自從傑克為她沏茶後,她的運氣大好,於是下注也就更為大膽。

但這一把她的牌很壞:8和8。莊家的亮牌是10。

“小姐您還要嗎?”荷官問。

按小姐的性子,她恨不得每把都以21點通吃,16點哪有不要之理,不過,按常理,這時應該分牌

海倫正欲加籌碼,胳膊卻被輕輕一碰:“小姐,您的茶。”

海倫一愣:“我剛喝。”

“這是上等的龍井,它的醇香只能在很短的時間內維持。”傑克微笑著。

“那好吧,再說,它能帶來好運。”

就在這一停頓當頭,桌面經理示意荷官:“小姐不要。”

荷官迅速亮出莊家的底牌,4。再抽出一張來,10。莊家爆掉,全桌一陣歡呼。桌面經理的臉色很難看,稍通牌理的人知道,小於16點莊家必須再要。

“16點都能贏,果然是魔水。”海倫使勁眨眼,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小姐話未落音,第三杯熱汽騰騰茶水已呈到她面前,嫩黃的茶葉歡快地打著轉。我注意傑克原來冗繁的動作精簡到近乎簡陋:水直接傾水進茶杯,動作很快,幾乎毫無藝術性可言。茶水也由原來的湛藍、琥珀色變為褐紅。

“你想燙死我呀!”海倫誇張地咂咂嘴,看也不看把眼前的籌碼推出一個大豁口。

傑克不好意思地搓著手,茶壺蕩在他的臂彎,額上滲出了細小汗珠。泡茶也是一項體力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