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榮與夢想(第3/14頁)

當月光照亮了大半個體育場時,辛妮跑完了第一百零五圈,到達了終點。她沒有去做緩解運動,只是遠遠地站在那裏靜靜地看著克雷爾,月光下,她很像跑道上一尊細長的雕像。

“兩小時十六分三十秒,考慮場內和場外道路的差別,再加三分鐘,仍是迄今為止的全國最好成績。”

辛妮笑了一下。馬拉松運動員的特點之一就是表情呆滯,這是他們在訓練和比賽中長時間忍受單調的體力消耗的緣故,但克雷爾發現辛妮月光中的笑很動人,但這笑容卻像一把刀子把他的心割出血來。他呆立著,使自己也變成了另一尊雕像,直到辛妮的喘息聲像退潮的海水般平息後,他才回過神來,把手表戴回腕上,低聲說:

“孩子,你生錯了時候。”

辛妮平靜地點點頭。

克雷爾彎腰拾起地上的長衫,走過去遞給辛妮:“我送你回家吧,天黑了,你父母不放心的。”

辛妮比劃著,克雷爾看懂了,她說自己沒有父母,也沒有家。她接過衣服,轉身走去,很快消失在體育場巨大的陰影中。

大客車向市郊方向駛去,辛妮在座椅上綿軟無力地隨著顛簸搖晃,疲乏和虛弱令她暈暈欲睡,但後座上一個人的一句話使她猛醒過來:

“薩裏,你是怎麽把自己搞到監獄裏去的?”

辛妮直起身向後看,看到了那個被叫作薩裏的人。她立刻認出了他,但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眼前這個可憐的家夥曾是西亞共和國最耀眼的體育明星。亞力克·薩裏是西亞在封鎖期間在國際大賽中獲得獎牌的三個運動員之一,他曾在四年前的世界射擊錦標賽上獲得男子飛碟雙多向射擊的金牌,當時成為全國的英雄,辛妮仍清楚地記得他乘敞篷汽車通過中心大街時那光輝的形象。眼前的薩裏骨瘦如柴,蒼白的臉上有好幾道傷疤,他裹著一件肮臟的囚服,在這並不寒冷的早晨瑟瑟發抖。

克雷爾說:“他去做一個走私集團頭目的保鏢,人家看上了他的槍法。”

“我不想餓死。”薩裏說。

“可是你差點兒被餓死,在自由公民都吃不飽的今天,監獄裏會是什麽樣子?那裏每天都有人餓死或病死,我看你也差不多了。”

“局長先生,您把我保釋出來確實救了我一命,可這是為什麽?我們這是去哪兒?”

“去機場,至於去幹什麽我也不知道,我們只是奉命召集各個運動項目原國家隊的隊員。”

車停了,又上來好幾個人,與大部分西亞人一樣,他們都面黃肌瘦,衣服破舊,有人在不停地咳嗽,饑餓和貧窮醒目地寫在他們的臉上,與一般人不同的是他們都個子很高,這高大的身材更增加了他們的憔悴感,他們在車裏彎著腰,像一排離水很久而枯萎的大蝦。辛妮很快認出這都是原國家男籃的球員。

“嗨,各位,這些年過得怎麽樣?”克雷爾向他們打招呼。

“在我們有力氣給您講述之前,局長先生,先讓大家吃一頓早餐吧!”“是啊,作為高級官員您體會不到挨餓的滋味,到現在您還在吃體育,可我們吃什麽呢?我們一天的配給,只夠吃一頓的。”“就這一頓也快沒有了,人道主義救援已經停止了!”“沒關系,再等等吧,戰爭一爆發,黑市上就又有人肉賣了!”

就在男籃隊員們七嘴八舌訴苦的時候,辛妮挨個打量他們,發現她最想見的那個人沒有來,克雷爾代她提出了這個問題:“穆拉德呢?”對,加裏·穆拉德,西亞共和國的喬丹。

“他死了,死了有半年了。”

克雷爾好像並不感到意外:“哦……那伊西婭呢?”辛妮努力回憶這個名字,想起她是原國家女籃隊員,穆拉德的妻子。

“他們死在一起。”

“天啊,這是怎麽了?”

“您應該問問這世道是怎麽了……他們和我們一樣,除了打球什麽都不會,這些年只有挨餓,可他們不該要孩子,那孩子剛出生局勢就惡化了,配給又減少了一半,孩子只活了三個月,死於營養不良,或者說是餓死的。孩子死的那天晚上,他們鬧到半夜,吵一會兒哭一會兒,後來安靜下來,竟做起飯來,然後兩人就默默地吃飯,終於吃了這些年來的第一頓飽飯,您知道他們的飯量,把後半月的配給都吃光了。天亮後,鄰居發現他們不知吃了什麽毒藥一起死在床上。”

一車人陷入沉默,直到車再次停下又上來一個人時,才有人說:“哇,終於見到一個不挨餓的了。”上來的是一位嬌艷的女郎,染成紅色的頭發像一團火,描著很深的眼影和口紅,衣著俗艷而暴露,同這一車的貧困形成鮮明對比。

“大概不止吃飽吧,她過得好著呢!”又有人說。

“也不一定,現在首都已成了一座饑餓之城,紅燈區的生意能好到哪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