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能乘著燭光到那裏嗎?”

特裏斯坦每邁出一步,十月就離他遠一些。他宛若步入了夏日,沿著小徑前行。穿過林間,一側是高高的樹籬。頭頂星光閃爍,明暗交織。秋分時節的滿月金燦燦的,恰似熟透的玉米色澤,借著月光,他能看清爬在樹籬上的野薔薇。

困意陣陣來襲,本來他還強打著精神,最終還是脫去外套,放下行李袋(一種大皮袋,不出二十年,會被稱作手提旅行包),頭枕著袋子,外套蓋在身上。

他凝目仰望星空。在他眼裏,群星皆是舞者,莊嚴優雅,上演著變幻無窮的舞蹈。他想象著星星們不變的面容:臉色蒼白,溫柔地笑著,似乎已看遍下界之人的紛爭與苦樂;每每見到一個小人物自以為這就是世界中心(誰不曾自命不凡過呢),她們便不覺莞爾。

特裏斯坦沉入夢境。他走進臥室(同時是石墻村小學的教室),切麗太太輕叩黑板讓大家保持安靜。特裏斯坦低頭看石板,想知道要上什麽課,卻讀不懂自己寫了什麽。突然切麗太太(她和自己的母親竟如此之像,特裏斯坦這才驚覺,他竟從沒意識到她們是同一個人)點到特裏斯坦的名字,叫他當堂背誦英國所有國王和女王的生卒年月……

“不好意思,”耳邊傳來毛茸茸的低語,“你能夢得安靜一點兒嗎?你的夢都溢出到我的夢裏來了。若真有什麽東西令我沒轍,那就是日期了。征服者威廉,1066年,我就知道這麽點,我願用一只跳舞的老鼠同你交換。”

“什麽?”

“壓下你的夢,”那聲音說,“若你不介意的話。”

“抱歉。”說完後,特裏斯坦的夢再無色彩。

“吃早飯啦!”耳邊一個聲音說,“奶油煎蘑菇,配野生大蒜。”

特裏斯坦睜開雙眼:陽光穿透野薔薇樹籬,在草坪上投射出斑駁的金綠光點。飄來一絲天堂般的味道。

有個錫碗放在他身旁。

“有些寒磣,”那聲音說,“鄉下人的夥食,和城裏人常吃的沒法比,但像我這樣的人就會珍惜一朵好蘑菇。”

特裏斯坦眨巴眼睛,用大拇指和食指從錫碗裏捏起一朵大蘑菇,熱騰騰的。他咬了一小口,汁水頓時盈滿口腔。他從沒吃到過這麽鮮美可口的食物,細細咀嚼咽下肚後,他如是說。

“你真客氣。”坐在小火堆另一邊的小東西說,火焰噼啪作響,煙氣升騰,散入清晨的空氣,“說實話,你太客氣了。但你我都心知肚明,這只是油煎野蘑菇罷了,壓根算不上什麽好東西。”

“還有嗎?”特裏斯坦這才意識到自己有多餓,有些時候,一丁點食物就能激發你的食欲。

“哦,你還真有派頭。”小東西頭戴軟趴趴的帽子,身著松垮垮的外套,“他問還有嗎?好像這是水煮鵪鶉蛋、煙熏瞪羚或松露,而不是口味好似腐爛了一禮拜、連貓都不屑碰的蘑菇。真有派頭啊。”

“如果不勞煩,我真的想再吃一個。”特裏斯坦說。

小矮人(就當他是人吧,雖說特裏斯坦覺得不太像)哀嘆了一聲,把刀伸進火上嗞嗞作響的平底鍋,挑出兩朵大蘑菇,撥到特裏斯坦的錫碗裏。

特裏斯坦把蘑菇吹涼,用手抓著吃。

“瞧你那吃相,”小毛人[1]的聲音既自得又納悶,“好像你當真喜歡蘑菇似的,而不是在咀嚼鋸屑、苦艾或蕓香。”

特裏斯坦舔了舔手指,向他的施主保證這是他有幸吃到的最鮮美的蘑菇。

“你眼下是這麽說,”他那受賞的施主語帶陰郁,“但過一小時你就不會這麽說了。就像賣魚婦與她的年輕兒子無法就一條美人魚達成共識,沒有人會認同你的。從加拉蒙到風暴堡都會風傳這事。什麽話呀這!聽得我耳朵都要發青了,一點兒不假。”小毛人深深嘆了口氣。“評論完你的品位,我要去那棵樹後頭方便一下了。你可否幫我看一下包,我會為之深感榮幸、感激不盡。”

“沒問題。”特裏斯坦禮貌地答應了。

小毛人消失在一棵橡樹後頭。特裏斯坦聽到嘰裏咕嚕的聲音,接著他的新朋友再度露面,說:“我聽說在帕夫拉戈尼亞有個人,每天早晨起床後要生吞一條活蛇。他堅信若是吞了蛇,那麽他一整天都不會碰上比這更糟糕的事。結果呢,人們在吊死他前逼他吃下了一整碗長毛的蜈蚣。看來他這主張還有幾分根據。”

特裏斯坦道了聲失陪,到橡樹後頭小便。樹邊有一小堆糞便,顯然不是人類的排泄物。看上去像鹿的屎粒,或兔子的糞球。

“我叫特裏斯坦·索恩。”回來後,特裏斯坦做了自我介紹。與他共進早餐的夥伴正在收拾早餐的器具:柴火、平底鍋、一堆雜物,一一消失在他的包裏。

小毛人脫下帽子,置於胸前,正視著特裏斯坦,說:“賜福。”他拍了拍自己的包,上頭寫著:賜福、入迷、著魔和發癲。“我曾是發癲,”他吐露道,“不過這些事嘛,你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