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地徘徊

作者:克裏斯托弗·普裏斯特

譯者:織羽

1

在我童年的夏日時節,最棒的事就是每年去離家五十來英裏遠的通量航道公園野餐一次。由於父親一向頑固地堅持野餐必須得有一大塊鮮烤火腿,因此每當廚子開始腌制火腿,我們就會知道這是野餐的前兆——我每天都會專門溜進地窖去數火腿,它們就掛在天花板吊下的鐵鉤子上。一旦我發現少了一只,便會趕緊告訴姐妹們。第二天,屋子裏飄滿火腿濃郁的香味,而我們三個小孩則故意假裝什麽也不知道:心中盈滿了對冒險的興奮之情,卻克制著自己,表現得和平常一樣。因為父親將在這一天的早餐時間宣布這一決定——那是這項趣事中很重要的部分。

父親對我們冷漠又嚴格,我們在對他的又敬又怕中長大。冬季他的工作最忙,我們幾乎數月見不到他,跟他所有的聯系都來自母親或者管家的轉達。在夏季他也選擇保持距離,只在用餐時間與我們碰面,然後獨自在書房度過夜晚。然而,父親每年會有一次放松的時候,在這時候去公園遠足會很開心。他清楚遠足能讓我們有多麽興奮,他會配合作戲,展現出表演家的天賦。

有時他會以假裝要為一些莫須有的罪名斥責或處罰我們開頭;或者問母親一些不相幹的問題誤導我們,比如今天是不是侍從的休假日;要麽就裝出心不在焉的樣子。這時候我們都將手藏在桌底下抓緊膝蓋,心裏清楚接下來會發生什麽。最終,他將說出那個有魔力的詞“通量航道公園”,然後我們這些孩子就會歡快地結束打啞謎的遊戲,興高采烈地尖叫著撲向母親。侍從們奔忙起來,清理早餐,從廚房傳來盤子碟子的哢噠響,還有柳條籃子的吱吱嘎嘎……終於待到馬蹄嘚嘚、車輪轆轆在屋外碎石道上響起,前來的出租馬車則將我們帶往火車站。

2

我相信父母親從他們結婚那年起就去公園,不過我自己關於野餐最早的清晰記憶是在七歲的時候。我們一家每年都去那裏,直到我十五歲時為止。在我能憶起的九個夏季裏,每年最開心的一天都是野餐那天,它們在記憶中融成了同一天。每次野餐都差不多,因為行程是父親為我們精心編排的。然而還是有一天與其他的野餐日不同,只因為一刻的不服管教貪圖玩耍,從那之後在通量航道公園度過的夏日時光就再也不一樣了。

事情發生在我十歲時。那天剛開始時和其他野餐日沒有差別,出租馬車到的時候,侍從們已經離開家去為我們預訂火車包廂了。我們爬上馬車,廚子從屋裏跑出來跟我們揮手道別,她給我們每個孩子一根剛削好的胡蘿蔔在路上吃。我把我那根整個塞進嘴,撐起臉頰,慢悠悠地又啜又啃,把它漸漸碾磨成漿。去車站的路上,我看到父親瞟過我一兩次,像是打算叫我不要在嘴裏弄出那麽多響聲。可那天畢竟是百無禁忌的假日,於是他什麽也沒說。

母親坐在我們對面,跟往常一樣囑咐我的姐妹們。“莎琳(我的姐姐),你要看住邁寇。你知道他總跑來跑去的。”(我嘬著胡蘿蔔,朝莎琳做了個鬼臉——我用胡蘿蔔頂起一邊臉頰,沖她擠眉弄眼。)“你呢,特蕾澤,你得跟著我。你們全都不準靠航道太近。”她叮囑得太早了——火車雖然沒有公園有趣,但它在公園之前出現。

我喜歡搭火車。喜歡聞著煤煙味看蒸汽一團團飄過包廂的窗戶,仿佛一個逗留不去的白色幽靈。可我的姐妹們,特別是莎琳,卻因為暈車而感到惡心。母親照看著女孩們,並召喚位於火車深處隔間內的侍從,與此同時父親和我則肅然坐在一起。莎琳被帶去車上的其他地方,特蕾澤默不作聲,我在位置上動來動去,伸長脖子朝前張望,想要第一個瞥見航道那條銀白飄帶的奇景。

“父親,我們這次要過哪座橋?”還有,“我們今天能像去年那樣過兩座橋嗎?”回答從來都一樣。“我們到的時候再決定。別亂動,邁寇。”

然後我們到了,我們用力拖著父母親朝前走,門票買好後焦急地等在大門口。進了門,沖下公園的綠草坡,躲開樹,高高跳起張望航道岸畔,接著因為人太多或太少而失望地大聲嚷嚷。父親笑容滿面地看向我們,點燃煙鬥,撥開大衣外襟,兩手拇指扣在馬甲上,然後挽起母親,昂首闊步。我的姐妹們和我或走或跑,朝航道進發,但在接近它時又因敬畏而減慢腳步,不敢靠近。我們一回頭就能看到父母親在樹蔭下朝我們揮手,毫無必要地讓我們小心危險。

像往常一樣,我們奔向收費亭,橫跨通道的時間橋需要付費,這些時間橋才是今天遠足的目的。每個收費亭前都會有一列排隊的人,慢吞吞地往前挪。有像我們這樣一家子出遊的,孩子們蹦蹦跳跳,有年輕情侶手牽著手,也有單身男女若有所思地彼此打量。我們點著每一隊有多少人,急切地告訴彼此數目,然後跑回父母親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