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戰與信使(第5/5頁)

民間傳說有人收到了外層空間發回的平信。正是冷戰時的密件。但誰也不能證實這便是早年失蹤的信使們的重返。然而這畢竟可以使女人們發狂。

她們等待信使的歸來。她們想,他們在遠方的星球上終於耐不住寂寞了。他們尚不知信使制度的終結。他們仍在太空中遞交那些沒有收信人的信件。他們需要女人的安慰。

“他們好可憐啊。”女兒流著淚說。她竟然具有天然的淚腺。

“你們是因為可憐他們才這樣做?”鐵鳥大吃一驚,“當初,你母親可不是這樣。”

“我母親怎麽啦?提她多沒意思。如果不是看在你是我父親的面上,我真想讓我們的會員來抄你們的家。”

看著女兒英姿颯爽,身著從冷戰用品商店購買的信使舊制服,鐵鳥慚愧地低下了頭。

“也許,我們要把信使制度終結的消息帶給他們。我們正在尋找贊助。政府已經批準我們建造光速飛船的計劃。有一批老信使已答應幫助我們。而你,作為父親,卻不支持。”

女兒不滿地批評鐵鳥。她和她的同伴們清麗動人,保持貞操,一如鐵鳥當年的妻子。

他不敢正視女兒成熟的身體。鐵鳥忽然感到了早已淡忘的那層隱隱的不安。

“你是否也要加入她們的行列呢?”一天,他終於試探著問妻子。

“你想哪裏去了。我都老了。”

“‘追想會’裏並不都是年輕人嘛。”

“你到底擔心什麽?”

“我擔心,”他不好意思地說,“他們的余孽會回來強暴我們的女兒。”

“他們?”

聽了鐵鳥的話,女人臉上綻出一副古怪的笑容。

有段時間鐵鳥甚至懷疑女兒得到了她母親的暗中支使。

妻子的舊情人會成為女兒丈夫的恐懼一直在他心裏潛滋暗長。時隔三十年後他是否仍能防範呢?而對方要麽仍然青春年少,要麽歷經世紀滄桑。

那種在管道中才有的自卑又冒了出來。

到了後來他愈加感到信使的歸來僅是時間問題。

對此我應表現得大度嗎?鐵鳥想。

“對方認為我是時間上的失敗者,難道他就因此是時間上的勝利者了嗎?懼怕一個歷史人物又有何道理呢?”一個人時,他喝問自己。然後,又沉入老年人乏味的長考。

頭腦中空無一物。

這時,他的眼角觸到了反射鏡投下的光斑。他一驚,心想,這麽些年來,對它們早已習以為常了。

最先離開這個世界的是鐵鳥的女兒。她到太空中追尋信使去了。

然後是鐵鳥。他心力交瘁,不久於世。

然後才是他的妻子。她愈到晚年,愈是容光煥發。

鐵鳥彌留之際,是她悉心照料他。

“女兒已到了哪個時區?她和她的夥伴們找到信使了嗎?”他在昏迷中問。

“她們自己成了信使。”

“哦?”

這時鐵鳥夢幻聯翩。他看見星光燦爛,一如往常。反射鏡美妙地轉動。各種基本粒子在他眼前靜靜合成。姑娘們的身體在虛空中輕盈飛行。妻子當著他的面麻利地置辦著有關後事的物品。鐵鳥知道自己的大限迫在眉睫。

“只有一句話,這一輩子我沒問過你。”

“什麽話?”她嘩的一聲推過來一具化屍器。

“就是那個……你真的愛我嗎?真不好意思這麽問。但我覺得既然我們都是試管中繁殖出來的……”

“又胡思亂想了是吧?我當然愛你呀。你是我一生中最愛的人。”

“那……信使呢?”

女人不語。

鐵鳥忍不住追問:“等我去後,你還要去找他吧?”

她繼續緘默。

“難道你竟要跟我們的女兒競爭?”鐵鳥有點著急,猛地掙破了夢幻的重圍。

“瞧你想哪兒去了。”女人有點尷尬地解釋,“在我們銀河系,信息百分之九十九都公開著。是信使帶走了唯一的秘密。當初我就是為了得到它,才跟他好的。我是瓦剛星的間諜呀。對不起,這事一直瞞著你。你不會難過吧?”

“原來,冷戰還在繼續。”

“你以為呢?”女人用皮包骨頭的手掌,蒙上鐵鳥晦暗的雙眼。

兩個時辰後,有一顆流星射向地面。太空中的反射鏡忽然紛紛坍塌了。

韓松

新華社對外部副主任,中國頂級科幻作者之一,多次在海內外獲得大獎,作品被翻譯為多國語言。最早得到文學界和海外認可的科幻作者,以對現實社會的超現實荒誕描寫著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