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鄉人20

那夜男爵夢見諸多災難,

好鬥的賓客也折騰不斷,

夢見妖巫、惡魔,還有碩大的棺材蛀蟲,

一整夜鬼影幢幢。

——濟慈21

如果你兒時的記憶帶給你的只是恐懼和悲傷,那你就太悲慘了。當你只能回憶起在一個個空曠、陰森的房間裏度過孤獨時光,面對形形色色的褐色壁掛及一排排令人發瘋的古籍時,當你只能回憶起暮光中藤蔓纏繞的陰森大樹,盤根錯節、遮天蔽日的樹林中的可怕場面時,你就太淒慘了。神明給了我如此多的東西,給了我惶惑與失望、寂寥與頹喪。可是,很奇怪,我卻滿足於這些老掉牙的記憶,而且不遺余力地抱住這些記憶不放,尤其是當我突發奇想,試圖跨越界線,去思考別的東西時,更是如此。

我不知道自己出生在什麽地方,只記得那是一座極其古老、極其可怕的城堡,城堡裏到處都是幽暗的通道和高懸的天花板,一眼望去,盡是些蜘蛛網和陰影。走廊上的墻皮已經脫落,裸露在外的石頭似乎總是潮濕得要命,而且到處彌漫著一種可怕的氣味,一種堆滿了幾代人屍骨的氣味。這裏永遠見不到光,所以,我有時候點上蠟燭,長時間盯著蠟燭,來緩解內心的恐懼。就連門外也見不到陽光,因為陰森的參天大樹已經高得超過了塔樓。只有一座黑色塔樓的高度超過了這些大樹,直插未知的天空,但塔樓的有些地方已經破損,除非沿著高不可攀的石墻一級一級爬上去,否則再也無法上去。

我肯定是在這兒生活了好多年,但究竟多少年,我也搞不清楚了。肯定有什麽生命一直照顧我的生活起居,可是,除我之外還有什麽人,或者除了那些悄無聲息的老鼠、蝙蝠、蜘蛛之外還有什麽活的東西,我實在想不起來了。現在回想起來,那些照顧我的生命,不管是什麽,肯定是非常古老的,因為活生生的人給我的第一印象是,長相滑稽可笑地像我,又像我生活的城堡一樣扭曲、幹癟、頹廢。在我眼裏,那些深埋在城堡地下巖穴中散落的骸骨沒有什麽大驚小怪的。很奇怪,我卻把這些東西與日常生活聯系起來,認為這些東西比我從那些發了黴的書中看到的眾生繪畫還要自然。我的知識都是從那些帶有彩色插畫的書中學來的,沒有老師敦促我,也沒有老師指導我。我已經不記得往日歲月中聽到過什麽人的聲音——甚至沒有聽到過我自己的聲音,雖然我能閱讀書中的詞句,但我從未想過大聲說話。我也從未想過自己長得什麽樣,因為城堡裏沒有鏡子。我只是本能地認為,自己應該屬於書中彩色插畫上看到的年輕人。至於我為什麽把自己看成年輕人,我已記不太清楚了。

在戶外,越過護城河,我常常一連幾個小時躺在默默無語的陰森大樹下,夢想書中讀過的世界,在無垠的森林後面是陽光明媚的世界。在那個世界中,人們盡享快樂,而我滿懷渴望地想象自己是他們中的一員。有一次,我試圖逃出這片森林,但離城堡越遠,陰暗就越濃,空氣中也就越籠罩著恐怖的氣息,所以只好匆匆忙忙往回跑,免得在這個萬籟俱寂的昏暗迷宮中迷失方向。

就這樣,我只能在無盡的暮光中做夢、等待,但究竟在等待什麽,我自己也不知道。後來,在昏暗的孤寂中,我對光明的渴望與日俱增,以至於到了惶惶不可終日的地步。於是,我向那座聳立於參天大樹、直插未知天空的黑色塔樓,舉起了乞求的雙手。最後,我決心不顧摔落的危險,爬上高塔,因為哪怕爬上高塔看一眼天空就死了,也總比在昏暗的世界中過一輩子好。

我借著陰濕的暮光,爬上破舊不堪的石級,一直爬到石級盡頭的平台,再不顧生命危險,攀附在狹小的立足點上繼續往上爬。那沒有階梯的圓筒狀冰冷巨石非常可怕,此外還有黑暗、荒廢、殘破、不祥的氣息、無聲驚飛的蝙蝠。但更可怕的是,我的進展非常緩慢,因為無論我怎麽往上爬,頭頂的黑暗都沒有絲毫變淡的意思,不僅如此,一股發了黴的寒意朝我襲來。我渾身顫抖,心想,我為什麽見不到光,如果膽子大的話,我肯定會向下看。我原以為,黑夜是突然降臨到我身邊的,於是,騰出一只手去摸窗口,但沒有摸到。我原以為,我可以向外、向上張望,看看自己爬得有多高。

我沿著高塔峭壁上的凹陷處向上爬,經歷了似乎永無盡頭的恐怖和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之後,突然感覺頭碰觸到一個堅固的東西。我心想,我八成是碰到了天花板,至少是類似樓板一樣的東西。我在黑暗中騰出一只手,試了試擋在前面的東西,發現是石頭,根本撼動不了。於是,我開始抓著濕滑墻壁上一切可以攀附的東西,繞著高塔摸索,終於找到能打開這面障礙的地方,然後接著往上爬,冒險用雙手推開石板或者是什麽門。上面沒有光,當我把手伸上去時,才發現我的攀爬到此為止了。石板是一個孔穴的活板門,孔穴後面是一個比高塔下面更大的水平空間,毫無疑問,這裏是通往高處某個開闊瞭望塔的地板。我小心翼翼地爬過孔穴,盡力不讓厚重的石板門回歸原位,但最後還是失敗了。我筋疲力盡地躺在石地板上,聽著石門落回原位發出的詭異回響,希望必要時還能再把它撬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