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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過其實是不可避免的。你現在就在憑驚人的記憶力記錄語言。某一天我的日記會大白於天下——屆時又要增添更多的語言。我警告你們,閱讀這些文字風險自負。語言的表象之下掩蓋著無言而動的可怕事實。最好充耳不聞!你們無須去聽,即便聽了,也無須記住。遺忘多麽讓人安心,又是多麽危險!

“語言,比如我的,長久以來被人視為蘊含神秘的力量。統治健忘者是有秘訣的。暴君們一直依賴神話和謊言操縱大眾來滿足一己之利,而神話和謊言的本質就是我的真相。

“你明白嗎?我全都告訴你了,甚至包括有史以來最大的秘密,包括我為生的秘密。我用語言揭示給你:

“唯一不朽的過去無言地存在於你心中。”

隨後神帝陷入沉默。我大著膽子問道:“陛下令我記錄的話到此為止了嗎?”

“就這些了。”神帝說,他的聲音聽上去疲憊而沮喪,像在交代遺言。我想起他方才說再也不會跟我見面,我感到恐懼,但幸虧恩師教導有方,恐懼並未從我的話音裏流露出來。

“陛下,”我問,“您提到的那些日記,是寫給誰看的?”

“寫給千年後的子子孫孫,我想象中的遙遠讀者,奇諾伊修女。我把他們當成對家世充滿好奇的遠親。他們一心要挖掘只有我能復述的情節。他們希望讓自己的人生與歷史發生聯系。他們希望獲得意義,也就是真相!”

“可是您警告我們遠離真相,陛下。”我說。

“的確如此!一切歷史不過是任由我擺弄的工具。哦,我積累了全部過去,我擁有每一件事實——這些事實為我所有並可隨心所欲地使用,而且,事實無須歪曲照樣可以篡改。我剛才怎麽跟你說的?日志也好,日記也好,都是什麽?語言而已。”

雷托皇帝再度沉默起來。我掂量著他話裏的兆示,同時考慮聖母賽亞克薩的警告以及神帝先前所言。他說過我是他的信使,因而我認為自己處於他的保護之下,可以表現得比其他任何人更大膽。有鑒於此,我這樣問道:“陛下,您說再也不會跟我見面了,這是不是意味著您將不久於人世?”

我發誓記錄屬實:當時雷托皇帝發出大笑!接著他說:“不,仁慈的修女,將要離世的是你。你活不到成為聖母的那一天。不要為此悲傷,因為你今天出現在此地,把我的口信帶回姐妹會,並存留了我的秘語,你的榮耀將遠遠超過聖母身份。你會成為我的神話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我們的遠親將因你周旋於我而向你祈禱!”

雷托皇帝又笑了,不過這一次沒有那麽大聲,而後變為親切的微笑。我接受的命令是必須精確描述此類情形,但我現在難以辦到;那些可怕的話從雷托皇帝口中說出之時,我反而覺得同他建立起了深情厚誼,仿佛我們兩人之間已不存在有形隔閡,而以一種語言無力形容的方式緊緊聯系在了一起。直到獲得這種親身體驗,我才理解他所說的無言的真相。這種事確實發生了,然而我無法用語言來表達。

档案管理員附注:

由於時過境遷,所發現的這份私密記錄現在只能作為歷史的注腳,其價值在於它是最早提及神帝秘密日記的文獻之一。如欲作深入研究,可按以下副標題關鍵字檢索相關档案:奇諾伊、聖修女昆蒂尼厄斯·維奧莉特:奇諾伊的報告,及美瑯脂排異反應,醫療方面。

(腳注:修女昆蒂尼厄斯·維奧莉特·奇諾伊於加入姐妹會後第五十三年去世,死因系在嘗試升級聖母的過程中出現美瑯脂排異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