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吉斯卡(第5/7頁)

一段段的海岸線,在他看來都相當陌生——它們到底屬於奧羅拉還是地球,他完全沒概念。

問題是,自己為何會疑神疑鬼呢?當年前往索拉利,他始終未曾懷疑目的地是別處,也沒有懷疑他們要把自己送回地球——啊,當時他是去執行一個明確的任務,而且勝算相當高。現在,他卻覺得毫無成功的機會。

那麽或許應該說,自己很想回到地球,於是在心中構築出這個假陰謀,以便借題發揮,好好想象一番。

沒想到,這個陰謀論逐漸有了自己的生命,令他怎麽也擺脫不掉。他發覺自己無法再回到真實的艙房,只能目不轉睛地望著奧羅拉,專注到了近乎瘋狂的程度。

奧羅拉處於運動狀態,正在緩緩旋轉——

他看得夠久了,足以發現上述事實。在此之前,當他觀看太空的時候,一切似乎都是靜止的,活脫舞台劇的背景,上面布滿沉默且靜止的光點,後來又加上一個小小的半圓形。是否正因為一切靜止,才使得他免於空曠恐懼症?

可是現在,他看到奧羅拉正在運動,而他也明白,那是因為太空船即將著陸,正在盤旋而下,逐步接近地表。雲層慢慢升起——

不,雲其實沒動,是太空船逐漸盤旋而下。是太空船在運動,是他自己在運動。就在這個時候,他突然意識到了自己的存在;他正迅速劃破雲層,正在向下墜落;在毫無防護的情況下,他穿過稀薄的空氣,沖向堅實的地表。

他的喉嚨不斷收緊,呼吸變得非常困難。

他拼命對自己說,你並未暴露在太空中,有艙壁包圍著你。

可是他感覺不到什麽艙壁。

他又想到,不管有沒有艙壁,你仍並未暴露,還有皮膚包覆著你。

但他也感覺不到自己的皮膚。

這種感覺甚至比赤裸更糟——他成了一個徹底曝光的孤獨個體,成了一個活生生的時空點,一個被無盡虛空包圍的奇點,而與此同時,他還不斷向下墜落。

他猛壓控制器,想要關掉這個影像,可是沒有任何反應。他的神經末梢已經不正常,意志再也無法影響自發性收縮。不,他根本沒有意志——他無法閉上眼睛,也無法攥緊拳頭,他仿佛被恐懼所催眠,渾身上下動彈不得。

他只覺得眼前出現一片片的白雲——不算很白——並非純白——帶著點橙黃——

然後,周遭的一切全變成了灰色——他感到被淹沒了,完全無法呼吸。他拼命掙紮,想要撐開喉嚨,想要向丹尼爾求救——

偏偏發不出聲音——

12

貝萊喘得上氣不接下氣,仿佛剛剛沖過馬拉松賽的終點線。他覺得艙房整個傾斜,自己的左手肘頂著一片堅硬的物體。

他終於明白,原來自己趴在地板上。

吉斯卡正跪在他身邊,這機器人的一只手(堅定但有些冰冷)緊握著貝萊的右拳。當貝萊的視線越過吉斯卡之後,他看到艙房的門開著一條縫。

貝萊無需發問,就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正當自己慌亂無助之際,吉斯卡及時抓住他的手,然後用力一壓,關閉了天體模擬儀。否則……

丹尼爾也在一旁,他的臉靠得貝萊很近,臉上正掛著可視為痛苦的表情。

他解釋道:“你什麽也沒說,以利亞夥伴。要是我早些察覺你感到不適……”

貝萊仍舊無法開口,他試著用手勢表示自己完全了解,根本不會放在心上。

兩個機器人就這麽守在貝萊旁邊,等到他勉強恢復,試圖起身之際,他們趕緊一邊一個把他扶起來,安放在一張椅子上,吉斯卡還順便將他手中的控制器取走了。

“我們很快就要著陸,我想,你再也不需要這個天體模擬儀了。”吉斯卡說。

丹尼爾一臉嚴肅地補充道:“無論如何,還是把它拿走比較好。”

貝萊卻說:“等等!”他發覺自己的聲音既細微又嘶啞,不確定對方有沒有聽清楚,於是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輕輕清了一下喉嚨,又說了一聲,“等等!——吉斯卡。”

吉斯卡轉過身來。“什麽事?”

貝萊並未立刻回應。既然吉斯卡已經聽到自己的命令,他就會耐心地等待,或許會永遠等下去。貝萊試著整理雜亂的思緒,集中精神尋思:不管空曠恐懼症有沒有發作,自己對目的地仍有懷疑。相較之下,這個疑懼出現得更早,很可能因此加劇了空曠恐懼症。

他必須查出真相。吉斯卡不會說謊,因為機器人不能說謊——除非有人下達了非常高明的指令。可是又何必指使吉斯卡這麽做呢?前來迎接自己的是丹尼爾,從頭到尾陪伴自己的也是他,如果真有說謊的需要,也該是丹尼爾的責任。吉斯卡僅僅扮演跑腿和看門的角色,當然沒必要對他下達什麽高明的說謊指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