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世圖鑒(第2/5頁)

這究竟是福還是禍,沒有人能說清。

你母親從未隱藏她對離開的渴望。

我們相遇時身處洛基山脈營地,那是一個夏日夜晚。我們分別來自東、西海岸,仿佛兩枚隨機粒子經歷著各自的軌跡:我去奔赴一項新工作,開車穿越國境,為了省錢才在露天宿營;她幫助朋友搬家,運了一卡車的個人物品到舊金山後返回波士頓,她在外邊露營是為了看星星。

我們喝著廉價葡萄酒,吃著更便宜的烤熱狗。後來我們在黑天鵝絨一般的天頂下散步,燦爛群星讓人有種置身於水晶洞穴的感覺,我從沒見過那樣明亮的星星。她為我講解它們的美妙:每一顆星都是一枚獨特的鉆石,擁有不同顏色的光芒。我已記不得上一次看星星是什麽時候。

“我要去那兒。”她說。

“你是說火星?”火星任務,這是當時最大的新聞。所有人都清楚這是復興美國的宣傳攻勢:全新太空民族,只不過還得在競爭中繼續制造核武器、囤積稀土、隱藏零日漏洞。潛在的競爭對手已經拋出各自的火星基地計劃,在這場新的太空競賽中我們得緊跟他們的步伐。

她搖搖頭:“離岸邊幾步之遙的礁石,跳上去有什麽意義?我指的是太空深處。”

這不是那種可以質疑的宣言,所以我沒有問她的動機、途徑和真實想法,只是想知道她希望在群星間發現什麽。

別的太陽,恐怕也有他們的侍女

月亮,你可以看出他們傳遞著

陽光與陰光,這偉大的兩性,

賦予世界以活氣,儲藏在各個

星球裏,那裏恐怕也有生物。

因為自然這麽廣大的空間,

不為有生靈者所受用,荒蕪

和寂寞,只有照明,各星球

也只放出一閃一閃的光,遠遠地

傳到這個可以住人的地球,

地球又返照回去,這可以辯論。[1]

“他們在想什麽?如何感受世界?我用一生在想這些問題,最終的答案會比任何童話都離奇和精彩。”

她給我說起引力透鏡與核脈沖推進、費米悖論和德雷克方程、阿雷西沃天文台和葉夫帕托裏亞的烏克蘭國家太空署,還有藍色起源和SpaceX公司。

“你不害怕嗎?”我問。

“我最初的記憶就是自己正瀕臨死亡。”

她向我講述了自己的童年。父母全身心投入海員工作,不過幸運地得以提前退休。他們買了一艘船並在上面生活,那艘船就是她的第一個家。她三歲的時候,父母決定橫穿太平洋,半途中,在馬紹爾群島附近,船體突然漏水。全家人竭盡全力修補,可最後還是被迫發出緊急求救信號。

“這是我最初的記憶,我在海天之間隨著艦橋一起搖擺,沉船的同時我們也跳了下去,媽媽讓我跟船告別。”

海岸警衛隊的飛機救起他們的時候,他們已乘坐救生艇在海上漂了將近一天一夜。曬傷和飲下的海水令她在醫院裏恢復了一個月。

“很多人譴責我父母,說他們不計後果、不負責任,危及了孩子的生命。但是我永遠感激他們,因為我收獲了父母能夠給予孩子的最好的禮物:勇敢。他們努力工作、攢錢,又買下一艘船。我們再次踏上航程。”

這種不可思議的思維方式令我無話可說。她似乎看出我不自在,便笑著轉向我。

“我喜歡想象我們是乘著獨木舟啟程,穿行在浩瀚太平洋的波利尼西亞人,或是航向美洲的維京人。我們總喜歡生活在船上,你知道嗎,即便地球,也是太空中的一艘船。”

聽她講話的時候,有那麽一刻,我仿佛覺得自己能夠融入她的身體,通過她的耳朵傾聽世界的回響,通過她的眼睛觀看滿天的星星。

廉價葡萄酒和烤熱狗、別的太陽、海船上可見的空中鉆石、墜入情網的熱烈與純真。

滴答人是已知宇宙中唯一的鈾基生命。

他們所在的行星表面是一望無際的裸露巖石。在人類看來,這裏似乎一片荒蕪,不過大片精巧的彩色圖案蝕刻在這顆星球表面,每一幅都有飛機場或體育館那麽大:美術字體一樣的卷曲;類似蕨菜末端的螺旋線;手電照在山洞墻壁上形成的那種雙曲線;類似從太空俯瞰城市所見到的密集輻射集群。時不時地,一股過熱蒸汽從地面噴薄而出,仿佛鯨魚噴出的水柱或土衛二上冰火山的爆發。

留下這些大型圖案的生物去了哪裏?是為了致敬存在但又逝去的生命,記錄知曉又被遺忘的快樂與悲傷?

從地表向下挖掘,穿過花崗巖床上沉積的砂巖,你會發現一窪又一窪的鈾浸泡在水裏。

在黑暗中,鈾原子核自發地分裂並釋放出幾個中子。中子像駛往異星的飛船,穿過原子間巨大的空間(這個比喻不算恰當,卻很浪漫而且容易描繪)。像星雲一樣的水分子使中子減速,直到它們在另一顆鈾原子上著陸,到達一個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