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 雲從那邊升起(第2/12頁)

拓土提著一只濕漉漉的布袋,走到屋檐下。

“主家,您找我。”

“是的,拓土,你今晚去安排那件事。”

“不再緩些時日了嗎?”

“顧不了那麽多,不能讓那些外地人搶了先。我們需要一大筆錢來重整旗鼓,你看,下弦莊和上弦莊的人瞧見我們的時候,都已經忘記該如何行禮了。”

“我晚上就去辦,主家。”

“不。你這就去上弦莊。你跑著去,尋馬還沒走遠,追上他,你們一起去上弦莊。到了上弦莊,他去海棠家,你去安排那件事。告訴尋馬,過了今天,一切都將改變。”

四十年:海棠的死

下弦莊的冬天,雪總是下個不停,在青墨看來,一切都是從海棠死去那年開始的。立春時,當雞毛從床上一點點飄浮而起,乘著地氣,飄過棗紅色的衣櫃,從擺著陶瓷古董的書架上盤旋而過,搖晃著穿過客廳,出門直接升上湛藍色的天空,此後雪就會一片片減少,停止。

木結構骨架排列整齊的天花板上,電燈發出的光線越來越弱。海棠躺在床上,一遍遍重復著能不能把燈開亮一點兒。

視野還是越來越暗,海棠想,難道這顆夜明珠也在死去嗎?

“你有沒有喂它?我聽到白龍在馬棚裏叫。”

“半個時辰以前,我已經吩咐尋馬喂過它了。”

“你再去看看吧,我還能聽到它在叫個不停,叫得人頭疼。”

“嗯,海棠,我這就去。”

海棠是在青墨開門的那刻死去的,過堂風吹進來,帶著她的靈魂,從窗口飄離人世。青銅在墻角閉起了雙眼,趴在床邊的青木開始哭泣,青墨來到海棠樹間長長的走廊,仰面看到無底的天空,喊道:“海棠!海棠!”

一群麻雀沖出楊樹高大的樹冠,連成一片,掠過庭院上空,飛向無垠的遠方。

青墨穿過海棠樹間長長的走廊,來到馬棚,聽到裏面低沉的喘息。白龍站在幹草垛上,低垂著馬頭,低垂著的馬頭上綻放出一朵朵揮之不去的悲傷。

四十七年:回望

我知道,那天的雨一直不曾停止,我看到尋馬牽著韁繩,你騎在白龍背上,走過木橋,走進我的心裏。那天的雨一直不曾停止,我知道你的頭發和衣服一樣潮濕,我知道你把手裏的傘遮在了白龍的頭上。

同共度那十年相比,等待的十年比一生更加漫長,那是我一生的脫發和皺紋,那是我一生的嘆息和思念。十七年前,那是最美好的一個早晨,海棠,你在我身邊醒來,我似乎聽到陽光斜照在院子裏發出柔軟的聲響,白龍在馬棚裏大口咀嚼著麥秸和玉米,有人叩響了門,我知道是拓土回來了,回來的拓土帶著沉睡了幾個朝代的為數不少的財產。

那時候,我已能看到我們的未來,世界的色彩,就像我曾夢到的蜃景。

算起來,距離海棠死去已經七年了,每天晚上,白龍都會在院子裏走來走去,穿過海棠樹間長長的走廊。

四十七年:白龍的死

青墨會時常想起那個寶石藍色的夜晚,白龍在另一個夜晚死去,另一個夜晚依舊是薄雪覆蓋著庭院的寶石藍色的天空。海棠死後,每個冬天都會下起頻繁的小雪,就像青墨周而復始的憂傷。

那個夜晚,下弦莊的田野裏是一點點搖晃著淡藍色的冷火,鹿群一樣,奔跑跳躍。

椅子擺在床邊,青墨熄滅電燈,把手伸到椅子上:

“媽媽,讓我看到你吧。”

晝夜迅速交替,陽光從窗口掃過,燈光穿破窗紗便失去了方向,蛾子在窗口搖來搖去,撒下翅膀上幹燥的粉末。窗口出現一張臉,喘著粗重的呼吸,巨大的鼻孔和黑白相間的絨毛,抿成一條線的嘴唇烏黑發亮。

“見鬼,怎麽是你?”

青墨從床上跳起來,看到白龍從窗口探進頭來,平靜地注視著自己,那是一雙二十幾年不曾黯淡的黑色眼球,裏面泛起星星月亮和飄落的雪花。

“白龍,不準你再把頭探進臥室來。”

窗戶慢慢合上,白龍搖了搖頭,鼻孔裏噴出一聲低沉的噴嚏。白龍漫無目的地走開,腳下踏著極細的聲響。

青墨沮喪地躺回床上,把手伸到椅子上:

“海棠,我的母親不肯見我,讓我看到你吧,十幾年了,她還在怨我。”

雪停之後是寶石藍色的天空,今晚沒有靈魂浮過青河,沒有愛人走進青墨的夢境,沒有故人坐在對面的椅子上同他回憶過往。臥室的門半開著,白龍如一個在此居住了數十年的老婦人,獨自在臥室裏無聲地行走,在鏡子,在桌角,在毛巾,在青墨到過的每一個角落駐留,在青墨到過的每一個角落聞嗅。側身的青墨自然醒來,看到白龍長長的馬頭,馬頭遮住了後面的整個軀幹。青墨的手從被窩裏伸出來,撫摩到白龍的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