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 雲從那邊升起

當沉寂了半個世紀的銀元一枚枚鉆出土壤,匍匐在瓦礫堆上,蟬一樣顫抖著鳴叫,同在地下深埋的靈魂就要被它驚醒,回想起青河水面上起落的波紋,和紮起在河岸空曠場地上巨大的尖頂帳篷。

三十年:關於拓土

月光下,下弦莊如同白晝。

夜空是磷火染成淡藍的冷色,淡藍的冷色下一條平直的土路一直刺入夜色的深處。一匹白色的馬從上弦莊的方向顛簸著走來,兩朵淡藍色的冷火爬上騎馬者的肩膀,當馬蹄在青河的木橋上叩響,冷火跳下地面,纏繞著向田野跑去。

“主家,拓土回來了。”

“讓他進來吧。還有,尋馬——”

“主家,您吩咐。”

“尋馬,你去,把白龍牽到馬棚,給它加半升黑豆,明天我會再給你安排事做。”

“主家,倉庫裏沒有黑豆了,加玉米行不行?”

“就加玉米,你去吧。”

老太太果然沒能撐得過這兩天,拓土聞得到了死亡,死亡是門口那一朵巨大的白色紙花,死亡來自鍋爐房撒滿每一個門口的草木灰。拓土看到電燈下素裝的青墨,心想原來人臉可以用短短的三天生出三十年的皺紋。

“消息可靠嗎?”

“主家,消息很稀少,然而消息向來可靠。”

“想不到上弦莊的土地那麽荒涼,卻埋葬過那麽一個高官顯貴。”

“官不是很高,就做到員外郎,但也搜刮到了不少脂膏,雖然年代久遠,但是據傳言,陪葬的數目應該不少。”

“嗯。你先去休息吧。”

“主家,要我著手安排嗎?我去上弦莊探聽,見到了另有一些外地人,恐怕也是沖著那墓去的。”

“嗯。這時候,這種事,我看還是緩兩天吧。”青墨看著自己白色的袖口。

“聽您的,主家。我會雇人盯著,一有情況就給您匯報。還有,主家,您一定要節哀,保重好自己的身體。”

三十年:關於遲到了十年的婚姻

小雨一直打濕到臥室門口的地毯,行人在街上走出一路的泥濘。尋馬熄滅神桌上乳白色的燭底,蠟油的氣味彌漫開去,尋馬換上四根新買的蠟燭,點上,火焰變小,再變大,在平寂的空氣中向上躥動。火焰照亮一個球形空間,照亮相框裏厚厚的玻璃內一個婦女消瘦的臉,那是青墨的母親。

在馬槽裏,尋馬添上摻著碎麥秸的玉米,白馬輕走過去,低頭聞嗅,噴出一團團鼻氣。

“這畜生還在挑食,它怎麽知道食物一天天變差意味著什麽。”

別管是否合適吧,主家的想法總是讓我們這些做下人的難以琢磨,誰都知道,白事還沒過去是沾不得紅的,主家卻偏偏選在這個時候要我去接那個海棠。主家做事是不見於形色的,這個我清楚,已故的老爺和剛剛去世的老太太,他都不曾為他們流下一滴眼淚。想想這可真是鐵石心腸。可能眼淚還是有的,只要看看主家的那個枕頭,潮濕得要生出苔蘚來。不過誰知道,誰知道那是主家為何而流下的眼淚,為老太太的去世,為府上的困境,還是為上弦莊的海棠。想想主家也是可憐,在這下弦莊,誰能為了一個病丫頭,不顧母親的反對,一等就是十年。還有這個煩人的雨天。如果這場雨越下越大的話,今天的事就要泡湯了,我總不能冒雨跑去上弦莊,即便我能,那匹馬也不能。

尋馬放下鬥笠,伸出手來,讓雨滴落在上面。

“尋馬,你怎麽還沒有去上弦莊?”

“我正要去呢,主家,您看,雨還沒有停。”

“你去吧,雨已經在停了。”

尋馬牽出白龍,雨在變小,變小的雨一點點打在海棠樹上。

“尋馬,記住,白龍雖然是聘禮,但你回來的時候,不要讓我看到你牽著的是另外一匹馬。”

“記住了,那麽,聘金呢?”

“聘金就留給他們。”

青墨看到馬槽裏的碎麥秸,尋馬和白龍的背影,臥室門前被雨水沖散的草木灰,草木灰是雨水散開的形狀。

“尋馬,你出門的時候讓拓土來見我。”

“好的,主家。”

那兩排海棠樹已經老了,十年帶來的變化可不僅僅是讓海棠花一次次枯萎。二十歲的時候,我帶你去看電燈,你說那就像世界上最大的夜明珠,能不能找來小一點兒的戴在頭上。我說我閉上眼就看到了你戴上它的樣子,你笑了,又突然咳嗽,看你笑著咳嗽,我的心都要碎了。你的父親說,雖然這玩意兒點不著煙卷,但既然能發亮,總能賣出一個好價錢。這就是你們的差別了,你的父母,如果能夠拿到手裏,即便是月亮,他們也要估算它的價格。你就是我的月亮,我家長長的走廊兩邊種滿了海棠樹,你一貧如洗的家人身上沾滿了銅臭,你卻如一個蘋果那般清香。話雖如此,同我固執的父母相比,貪財的窮人倒更好商量。我本該在二十歲時娶你過來,卻要因為母親的反對,讓這場婚禮遲到了整整十年。十年前,我的母親曾說,若想娶你——上弦莊那個病丫頭——除非等她離開人世。十年後,我遵守了諾言,可是走廊兩邊的那兩排海棠樹已經老去,就連青河岸上廟口的石像都已崩裂。我在今天娶你,守護你脆弱的身體,也願我父母的靈魂安息。